第20章

朝堂上氣氛很怪異,文武百官分立兩列,滿月復狐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出一個結論: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在發呆。

身為一國之君,李滄瀾處理國事時一向簡捷果斷,理智清明,思維敏銳,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心不在焉左耳進右耳出的情況。

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扶手,李滄瀾嘴角含笑,正走神走得無邊無際。

他的寶貝昨夜難得一見地熱情,主動纏著他膩著他,小嘴不斷吐出難耐的申吟,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愛語,讓他如火焚身,欲罷不能。

直到那人癱軟在他懷裡沉沉睡去,汗溼的長髮粘纏著雪白的肩背,呈現出純真又挑逗的萬般風情,令他愛到骨子裡。

單這麼一想,下月復又像有一把火燒起來,李滄瀾定了定神,掃了一眼大殿裡的朝臣們,揮散腦中縈繞不去的綺念,他的臣子們若知道他正想什麼,八成會集體吐血。

眼看著皇帝回過神來,禮部江侍郎手捧名冊,上前一步:“陛下,禮部試考卷已於昨晚全部閱完,取進士一甲三名、二甲三名、三甲三名,共九人名冊,請陛下過目。”

“呈上。”李滄瀾一挑眉,身側何公公早接了名冊捧到他面前,心不在焉地掃了幾眼,道:“江愛卿辛苦了。”

“謝陛下,臣不敢居功。”江侍郎一躬身,接道:“現下九名進士正在殿外候旨。”

李滄瀾淡然一笑:“宣。”

“是。”傳禮官應了一聲,捧起名冊呼道:“宣新科進士入殿面聖——”

一行人魚貫而入,傳禮官正準備照本宣名,卻見一國之君突然變臉,身體前傾,手指緊緊扣在扶手上,關節發白,正奇怪來者何人能讓皇帝陛下如此震驚時,只聽御座之上傳來咬牙切齒的三個字——

“莫、憬、玄!”

當下如一石擊起千層浪,滿朝譁然,階下那人抬起頭來,俊美溫潤的面容,夜空般悠遠清澈的眸子,冷冷地,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他。

四目相接,李滄瀾已渾然忘了殿內滿朝文武,眼中只剩那個長身而立、如玉如霜的人,回想昨夜芙蓉帳裡軟語溫存、如膠似漆,今日金鑾殿上橫眉怒目、勢同水火。

柔情蜜意猶記心間,再見面已如隔世。

衣袍下的軀體還留著他的印記,每一分、每一寸都是那麼熟悉,吻過他意亂情迷的臉龐,撫模過他白皙細緻的肌膚,進入過他……該死!李滄瀾深吸了口氣,如鷹般的銳目直盯在他臉上,冷笑道:“想不到莫愛卿會與朕開這樣的玩笑!”

一語出,滿堂寂然,眾人噤若寒蟬,眼光驚懼交加地在二人之間掃來掃去,皇帝的怒氣哪怕隔座山都能感覺得到,這莫憬玄難道是瘋了,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戲弄當今聖上!

莫憬玄挺直背脊,目光不閃不避地迎上去,神情淡然平和,不去理會胸口刀絞般的疼痛,暗中咬緊了牙關。

只恨自己情絲難斷絕,心痛,不是因為他的欺騙,卻是因為他的憤怒與難堪。愛他,始終不變,即使處於如此情形也不曾稍減,卻不能原諒他的有意欺瞞,是以賭上性命與尊嚴,只為了告訴他:莫憬玄,不是玩物。

站在這裡,是對李滄瀾的質問,也是給他的答案。

“陛……陛下,”江侍郎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慌忙跪倒在地,顫聲道:“微臣該死,昨日考生諸多,微臣失職,未認出莫大人,還請陛下治罪。”

餘音迴盪在大殿裡,眾人為江侍郎捏了一把冷汗,眼看皇上滿月復怒氣無處發洩,遷怒下來,只怕他是凶多吉少。

李滄瀾卻意想不到地平靜,輕聲問道:“江卿,憬玄名次如何?”

“呃……”江侍郎愣了一下,答道:“一甲頭名。”

視線須臾不高地定在莫憬玄臉上,淡遭:“此等才學,若不為朝廷所用,實在可惜了。”

“皇上聖明!”吏部侍郎出列,“臣即刻準備吏部選試,為各位新科進士評定官職。”

李滄瀾點點頭,道:“如此甚好,眾卿還有何事奏來,若沒有,那便退朝吧。”

莫憬玄隨著人流走出大殿,暖暖的陽光灑在他臉上,略顯蒼白的面容呈現出半透明冰雪一般的色澤,淺緋色薄唇微微抿著,眉目清俊,氣度悠然,純淨澄澈的眸子自有一種遠離塵世的清冷淡漠,與他同榜高中的那幾人早已偷瞄了他好久,雖然好奇得緊,卻也不敢貿然發問。

出了朱雀門,莫憬玄怔怔地望著大街上車水馬龍,一時有些茫然。

諸人中膽子最大的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莫公子,在下許青,公子所居何處?若不嫌棄,送公子一程可好?”說罷,還不等莫憬玄回答,便揮手招了馬車過來。

莫憬玄退了一步,搖搖頭,所居何處?鬼知道!

許青還想開口,卻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在他們面前猛地煞住,那人滾鞍下馬,氣急敗壞道:“憬玄,這究竟怎麼回事?”

定睛一看,原來是四王爺李觀瀾,莫憬玄張了張口,嗓子卻乾澀得說不出話來,李觀瀾拉過他的手,只覺一片冰涼:“憬玄,你是何苦?”

莫憬玄垂下眼簾,擠出一個笑容,啞聲道:“我只是不甘心。”

李觀瀾凝視了他片刻,沒頭沒腦冒出一句:“琛兒若有你一半勇氣便好了。”

莫憬玄黯然低語:“再加上三分魯莽,更妙不可言。”

李觀瀾呵呵笑了,目光越過莫憬玄的肩膀,見何公公急匆匆地趕過來,行了個禮:“見過四王爺,陛下宣莫大人御書房晉見。”

莫憬玄看看李觀瀾身側的駿馬,很想奪路而逃,李觀瀾看出他的心思,安撫地一笑:“我陪你去,他不會為難你。”

進了書房,莫憬玄仍是一言不發,也不行君臣之禮,李觀瀾捧著茶杯坐在一旁,純粹看好戲來的。

“莫嗔。”李滄瀾手指拂過進土名冊,抬頭問:“化名?”

莫憬玄愣了一下:“是……法號,原本是寂遠大師準備為我落髮受戒時所取。未想到因緣之下,一直未曾皈依。”

“哦?”李滄瀾挑起一邊眉毛,諷道:“看來是朕害了你,流連這紅塵之中受苦了。”

莫憬玄閉上嘴,忍住全身叫囂著想要迎上去的衝動,雙眸如水平靜,冷冷地看著他。

李滄瀾沒了耐心,起身拉住他:“憬玄,你鬧什麼彆扭?朝堂之上讓朕措手不及,鐵了心要與朕決裂麼?”

莫憬玄甩開他的手:“陛下,莫憬玄不是傻子。”

李滄瀾冷哼一聲:“早知道你聰明,沒想到連朕都騙過了,你是氣朕一直瞞著你麼?”

莫憬玄眸中閃過一絲痛楚,李滄瀾是不容許任何人忤逆他的,他們之間,再也無法收拾了。

“憬玄。”李滄瀾放柔了聲音,“你是怎麼發現的?”

莫憬玄整理了一個混亂的思緒,道:“王小姐住餅的廂房裡,留下一縷頭髮。”

李滄瀾勾勾嘴角,戲謔道:“原來是她鍾情於我的憬玄。”

被他曖昧的稱呼催紅了雙頰,莫憬玄清清嗓子,接道:“那頭髮是生生扯下來的!”

李滄瀾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李觀瀾也放下茶杯,豎起耳朵。

“我原本也以為是留髮相贈,卻發現那頭髮連著髮根,房裡又沒有爭鬥的痕跡,想來是王姑娘為人所迫,悄悄扯下一縷頭髮,暗示此行兇險,我只知她的同謀不會放過她,卻沒想到,你也要殺她滅口。”

李滄瀾淺笑道:“我不會放過傷害你的人。”

“那麼,殺王丞相的人是?”莫憬玄問道。

“我。”李滄瀾輕描淡寫,手指輕點桌沿,“王丞相通敵叛國,殺了倒便宜了他。”

李觀瀾面不改色,繼續喝茶,顯然早已心知肚明。

莫憬玄全身的力氣彷彿已被抽乾,強撐著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晚的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李滄瀾盯了他半晌:“若我說不是,你信麼?”

莫憬玄閉了閉眼,道:“我信!”

“憬玄。”溫熱的氣息漫了過來,那人低頭與他四目相接:“哪怕有萬一的可能會傷害到你,我也絕不會去做。”

呵,李滄瀾,你根本不懂……什麼叫真正的傷害。

莫憬玄避開他的手,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陛下保重吧。”

說罷轉身欲走,李滄瀾從身後叫住他:“憬玄,你愛我麼?”

莫憬玄全身一震,邁過門檻後,微微側頭:“愛。但我,絕不原諒……”

“憬玄。”一直在當隱形人的四王爺追了上來,拉住他喘道:“等一下!先去看看琛兒吧!”

莫憬玄播了搖頭,苦笑道:“事到如今,我還有何顏面去見他?”

“笨!”李觀瀾敲敲他的頭,“莫嗔身在紅塵,心如明鏡,哪有這麼多顧忌?”

莫憬玄被逗笑了,心裡卻陣陣苦澀,心如明鏡?早已惹了無數塵埃。

***

青松院。

一進大門,見兩個少年臉紅脖子粗地扭打在中庭裡,莫憬玄一急之下正要衝過去,卻被李觀瀾拉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個人身形大小相差無幾,姿勢動作毫無章法,莫憬玄睜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出他們是在玩摔角。

“啊!莫太傅!”李琛眼角餘光瞄到莫憬玄,叫了一聲朝他跑過來,小臉興奮得通紅,一把抱住他,將一臉灰塵全擦在莫憬玄前襟上。

莫憬玄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難以相信從前那個拘謹羞澀的少年變得像個野小子般,一手輕拍李琛的肩背,目光定在院中那個與李琛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身上。

“啊!弄髒了!”李琛抬起臉來,隨即哀叫一聲,滿臉羞愧地盯著莫憬玄的衣襟,扭頭朝後面罵道:“都是你啦!笨蛋!沒事玩什麼摔角,弄得我一臉!”

白月皺著眉走過來,臉上也乾淨不到哪兒去,向李觀瀾行了個禮,轉向被抱得緊緊的莫憬玄,問道:“莫太傅?”

莫憬玄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乾脆避過不答,垂首對李琛道:“殿下,你受苦了。”

李琛用力搖搖頭,臉蛋貼在他胸前,小聲道:“能再見到莫太傅,我不是在做夢吧?”

莫憬玄替他整整頭髮,笑道:“四王爺也來了,還不給王爺請安。”

李琛應了一聲,面帶赧色地放開他,向四王爺行了個禮:“見過四皇叔。”

李觀瀾拍拍他的頭,道:“你們兩個小表,去把自己弄乾淨了再說話。”

看著兩個少年手牽手去洗臉更衣,莫憬玄轉頭看著李觀瀾,莞爾一笑:“難得有長得這般相像之人,縱使分開了,想念時照照鏡子便可。”

李觀瀾兩條眉毛擰了起來,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疑道:“你……有何打算?”

莫憬玄抬頭仰望天空朵朵自雲。“知者不言,言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