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1節茅塞頓開
貝欣忽然覺得心頭不勝負荷,一種濃重的委屈令她有窒息之感,因而下意識地微喘著氣。
她不知如何回應對方的話。
恰如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要應付武林中的高手,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貝欣只能支吾以對。
她往哪兒找證據去?
面對著這個態度冷漠嚴峻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整個故事複述一遍。
身上帶著的那兩封寶貴信件,也不算是什麼證據。而且要拿出私人函件來作證,貝欣極不願意,倍覺委屈。
她當然更不能說遇上了伍澤暉,聽了他一面之辭。
貝欣正在支吾著,不知如何措辭,那姓屠的就對她說:“貝小姐,譬如說你父母親是什麼人,你可以告訴我們嗎?”
這麼一問,總算貝欣能回答,於是說:“我父親是貝清,母親是戴彩如。”
“他們還健在嗎?”
“都過世了。”
屠先生一聽,臉上緊張的表情似乎稍稍鬆弛下來,口氣也好像溫和了一點,說:“他們是在哪兒去世的?”
“在鄉下,小欖。”
“貝小姐也從小欖到香港來?”
“不,我這近年先去了美加,從那兒轉到香港來,還是剛抵埠。”
“就為千里尋親而來?”
“可以這麼說,我從沒有到過香港來。”
屠先生又緊張起來:“是奉你祖父母的命而來?”
“不,我祖父貝元已經去世了。”
“什麼時候?在中國嗎?”
“對,很早的事了,在解放後不久。至於祖母章翠屏,我真的很想見見她,聽說她仍健在,我外祖母臨終的遺願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跟父系的親屬團聚。”
“這就是說你現在只孤身一人?”
“是的。”
“難怪你這麼希望有親人。可是貝小姐,你可能要失望了。”
“為什麼?”貝欣急問:“因為我提不出證據來嗎?”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你總要有一些文件或人物的證明才能使貝先生相信。”
“我找到了章翠屏,她老人家會證明我是貝元的孫女兒。我外祖母有封信給她,她一看就知道了。”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為什麼你要失望的原因了。我相信你並不知道,章翠屏已去世了。”
貝欣呆了一呆,才聽清楚對方的說話,便好像頭頂上打雷似的,叫她整個人都震盪著,有一點點的搖搖欲墜。
“萬里尋親而不遇,我知道你很難過。章翠屏是貝元的夫人,我們的貝剛先生沒有理由不知道她的情況,她既然去世了,也就無法證明你跟貝元先生一房人的關係了。”
貝欣有點麻木,她不知道要搖搖頭,還是點點頭。
“貝小姐,對不起,看來,我沒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屠先生這樣說。
“是的,打擾你了。”
屠先生已站起來送客,並道:“我還有別的公事要辦,不送你了。”
“別客氣。”
貝欣正要走出會議室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迴轉頭來,說:“屠先生,請代我問候貝剛先生好。”
“我會的,謝謝你。”
“而且,有件事比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幫我忙?”
“你說吧!”
“你們接待處有本雜誌,剛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關於貝剛先生的訪問,附帶刊出了一張貝桐先生與兩個兒子的舊照,還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裡,我想向你們買下來,留作紀念。”
屠先生說:“舊雜誌罷了,你喜歡就拿去吧,我會請秘書給接待員交代一聲。”
“謝謝你了。”
“別客氣。如果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屠先生這最後一句話似乎是個漏洞,電光火石之間,貝欣茅塞頓開似的,立即抓住機會,問:“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
屠先生說:“記不清楚多少年了,總有五六年的樣子。”
“她去世時,有貝家的親人在場嗎?”
“貝剛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時一直照顧她。”
貝欣點頭:“畢竟是老人了,是吧!”
“對的。”屠先生答:“雖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長壽了。”
“屠先生有參加她的喪禮?”
“有,是貝剛先生囑咐我為章女士辦理的。”
“那麼我祖母的墳呢,可以告訴我,讓我去拜祭嗎?”
屠先生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對不起,又要讓你失望了。章女士臨終時囑咐過,她無親無故,要火葬揚灰,不設靈墓。”
“嗯,是這樣的。”貝欣道:“那我就到廟堂去給她燒炷香是來晚了。”
“孝思長存就好。”
“謝謝你。”
離開了貝氏大門之後,貝欣立即打了個寒顫。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下意識地,貝欣知道剛才那位屠先生的話,是個陰謀。
目的幾乎只有一個,就是不要貝欣去找章翠屏。
找不到章翠屏,那麼,就不能有人證明貝欣的身分。
再下來,貝剛就不必去相認以及應酬她這個窮親戚。
貝欣有一點點的氣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為了攀權附勢,才追尋這段親情。
只是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經歷過如此多風浪,仍然幼稚得可憐。
抑或,正如崔昌平臨別贈言,他說:“貝欣,你小心,香港最駭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兒,你會發覺美國中部大學城的人純樸簡單得近乎愚鈍。”
貝欣很聰明,她記得伍澤暉對她說過,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討業務時,才從菸草業的行家裡,聽到有關章翠屏落泊的近況。
本來,那位屠先生說章翠屏去世了,貝欣也沒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這半年才逝世的。這就連菸草業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說了話,出了紕漏。
越多說越見心虛,引起了貝欣的懷疑。
貝欣相信她這個推測是錯不了的,因而越發急於要去尋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鑽石山不但沒有鑽石,而且的確是極度貧窮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嶇的山路兩旁都是建築著比小欖箕圍屋更簡陋的木屋,東歪西倒地依山而築。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髒兮兮的,衣衫襤褸,一看到打扮齊整的貝欣,又是個陌生人,都一窩蜂地跟在貝欣背後。
其中有一兩個特別大膽且調皮的,乾脆用他們那十隻烏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模模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骯髒指紋。
貝欣沒有惱怒,只笑著對孩子們說:“怎麼不去把手洗乾淨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們聽了都哈哈笑,別無其他反應。
於是貝欣就拉著其中一個問:“告訴我,你認識這地址嗎?”
小孩搖頭。
另一個小孩子搖著頭說:“他都不念書,怎麼會認得字?”
貝欣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門牌。
終於對著地址找到門牌,但叩門沒有回應。
貝欣試試推門,門應手而開,貝欣喊:“有人嗎?”
沒有人回應。
貝欣嗅到房子內有一陣黴味,屋頂因是用破鐵皮蓋的,猛烈的太陽曬下來,特別炙熱,那陣黴味更令人窒息。
貝欣沒有辦法多留,正要轉身出去,腳踏在一個掉在地上的爛銻面盆上,發出了聲響,然後她就聽到屋子角落傳來申吟聲。
貝欣停住了腳,循著申吟聲走去,看到一張木板床上有些東西在蠕動。
她呆望著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個瘦削得難以形容的人,蒙著頭躺在那兒,活月兌月兌像貼在床上一樣,就因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會看見蠕動。
貝欣有點慌張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萬水要尋找的至親。
“女乃女乃!”貝欣輕喊。
然後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開了那條爛得像塊破布的被,貝欣連忙驚叫,退後幾步。
她看到的臉,簡直是個活骷髏,雙眼是兩隻黑洞,根本沒法子見著眼珠子,嘴唇薄而幹,微張著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樣真是太恐怖了。
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女乃女乃!”貝欣嚇得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雜誌上看到的舊照,那個章翠屏雖顯得嬌小,卻不是羸弱,更非現在這副可憐模樣。
歲月與貧窮,原來會如此地折損人。
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來晚了。
才這麼一想,就聽到背後有人喊:“女乃女乃,誰來了?”
貝欣迴轉一望,看到一個五十多六十歲的女人,挑著一籮菜進來,剛放下。
“你找誰?”對方問。
“我姓貝。”貝欣說:“我找她。”
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幹什麼?我們並不認識姓貝的。”
“我是她的孫女兒,叫貝欣,從美國回來找她。”
“你究竟找誰,是不是找錯門牌了,她不姓貝。”
“我爺爺姓貝,我女乃女乃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發笑:“人家說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成我們這副樣子,也有人模上門來認親認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了。”
貝欣急問:“那麼你們也不姓章?”
“我們姓陳,”那女人說:“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這個金山姑娘要認我們也是可以的。”
“對不起,那麼,我認錯了。”
貝欣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些美金來,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給老人家買點水果吃,我冒昧了。”
貝欣籲一口氣,走出了門外,就聽到後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陳的女人追趕出來,問:“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曉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這附近幾家都沒有人姓章,不過我們才搬過來一陣,以前住這區的人都搬到徙置區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過去了,那兒環境好得多。”
“陳大嬸,你能幫我問問嗎?”
“成。”陳大嬸說:“你等一等。”
於是又沙著嗓門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們這兒的人往哪個徙置區搬了?”
有另一箇中年婦人探出頭來,答:“搬到石硤尾去了。”
“石硤尾那麼大,很多幢徙置樓呢,哪一座哪一層?”陳大嬸問。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過,住我這屋子的財哥回來過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轉去給他,留下了一個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問問。”
貝欣慌忙抄下地址,對她們千恩萬謝。
陳大嬸說:“你找的人是你祖母?”
“對的。”
“這麼一個對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薩會保佑你們祖孫團聚。”
“謝謝你。”
貝欣按址來到石硤尾徙置區,果然找到了阿財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財哥上班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裡做功課。
貝欣心想,應該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孩子未必會記得鄰家人的名字。
正打算翌日再來,阿財的其中一個較大的女兒望著貝欣出神,說:“姐姐,你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貝欣站住了,問:“像誰?”
然後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著她的手說:“是不是像一個姓章的婆婆?”
第四部分
第2節毀屍滅跡
小女孩回頭問:“‘三個五’婆婆是不是姓章?”
她的兩個小弟搖頭,道:“不知道。”
貝欣連忙緊張起來,問:“什麼‘三個五’婆婆?”
“她買香菸呀,人家問她買什麼煙,老叫人買‘三個五’。”
“她住在哪兒?”
“她住在我們隔壁。可是,她到街口煙檔開工了,不在家。”
“謝謝小妹妹。”
貝欣飛也似的直奔下樓,跑到街口轉角處,果然看到了個小煙檔。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一步一驚心地走近那個煙檔的老太身邊去,就聽到她對一個穿著運動裝的年輕客人說:“先生要什麼煙?做完運動抽口煙是最醒神的,喜歡三個五‘還是’好彩‘?”
“‘好彩’吧!”
“對呀對呀,這菸廠剛出了長煙嘴,吸了它就長年大日好彩數,祝賀你呀。”
“嘿!你真好嘴頭。”客人扔下零錢:“不用找贖了,賞給你。”
“多謝,多謝,祝君長好彩呀。可是呀,該要的我要,不該要的我就心領了。”只見老太趕緊把零錢塞回給買菸客。
老太太的手腳還非常靈敏,把錢一數就放進胸前掛著布包內,再抬頭,就跟站在面前的貝欣打個照面,下意識招呼說:“小姐,買菸嗎?”
然後,兩個人對望時就愣住了。她們看到對方的眸子裡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貝欣說:“是不是姓章?”
對方緩緩地點頭,然後嘴微微張開,有點顫抖,問:“你……會不會是姓貝的?”
“女乃女乃!”貝欣衝上前抱住了章翠屏。
“女乃女乃,我是貝欣,我是貝清的女兒貝欣。”老太太興奮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多少個年頭?多少個寒暑?
心上的摯愛,去的去,離的離,永別的永別。
之所以活下去,就為貝元也曾對章翠屏說過:“好日子在後頭呢!”
章翠屏於是謹記了。
再苦,再淒涼,再孤零,她這麼多年都咬著牙關,忍著心痛,要熬下去:“熬下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等著清兒父子回來找我。”
當夜,貝欣陪著章翠屏剪燭暢談時,她握著孫女兒的手說:“我從來沒有失望過,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等著見你們的面。”
“女乃女乃,我終於回來了。”
章翠屏拍拍貝欣的手,再把她的手送到自己的臉頰上,撫模著說:“見到你,就猶如見到你爺爺和爸爸了,你那麼的像他們。”
“我也長得像你。”
“好看處像我那倒是真的。”
祖孫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女乃女乃,你很幽默。”
“不曉得幽默,日子怎麼過?”章翠屏輕嘆。
“為什麼當初會跟爺爺失去了聯繫呢?”
“我回到香港來看望我母親的病後,一直寫信催他們想辦法申請出來,可是你爺爺簡直音訊全無。後來我才知道是他父親的小妾怕貝元能自大陸出來,接管了貝家的生意,於是就買通了我們章家的管家,凡是貝元寫給我的信都扔掉。連父親託大陸上的朋友幫忙申請他來港的文件,都毀屍滅跡。”
“曾祖父為什麼不管這事了?”
“男人總是怕身邊的女人嚕囌,也不敢多問為什麼貝元老沒有音訊。你曾祖父其時體弱多病,貝家的業務漸漸流進他小妾手上,再交給她的親生兒,也就是你祖父的同父異母弟弟貝政。”
“貝剛就是貝政的兒子?”
“對了。”章翠屏道:“你知道得很詳細。”
“我一到香港就上貝氏大樓找他。”
“見得著嗎?我看,”章翠屏想了一想,再說:“他不會見你。”
貝欣答:“豈止不見我,還偽造消息,說你已經辭世,叫我不用找你。”
於是貝欣向祖母補充了回港尋親的一段經過。
“那姓屠的真可惡。”貝欣說。
“是屠佑吧!”
“你曉得他?”
“我是貝家媳婦,當然曉得他們每一個人。”
“屠佑,是貝剛的特別助理。”
“更是他的妻舅,貝氏現今都由著屠佑幫貝剛管理。”
“女乃女乃,是不是他們把你排擠出來了?”
章翠屏嘆口氣:“這城市真是瞬息萬變。自從我父母去世後,日子本來也不怎麼樣,一九七三年香港股災傾覆了章家的基業,我孃家的子侄就各散東西了。”
“那麼貝家呢?”
“章家生意失敗,章家人就如敗寇,落荒而逃。貝家剛相反,趁著一個股市浪潮,低價吸納黃金地產,這幾年平步青雲,在香港企業界內稱王稱帝。”
“他們這麼有錢,為什麼不照顧你,你一個老太太又能佔用他們多少錢呢?”
搬離鑽石山的章翠屏,居住在徙置區內住的幾十嘆單位,也是很寒酸的。
貝欣禁不住難過地想,怕她的房子比不上貝氏大樓內一個客用洗手間。
章翠屏說:“我一個老太太自然吃不了多少米,用不了多少錢。但如果貝元的這一房有後,那就是很不同的一回事了。欣兒,我就是等著這麼一天。”
章翠屏出身世家,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別看她如今似王謝堂前的燕子,飛進了尋常百姓家,她的說話依然清簡有力,舉止仍能流露氣派。
“只要我一天活著,都有機會等著貝元的後人回來,跟他算一筆帳。”
“女乃女乃,算什麼帳?”
“欣兒,”章翠屏氣定神閒地說:“你聽我說,這些年,我窮得真的不像話。剩下來的一點點錢,我從小分銷商買進一些香菸來賣以維生。實在,經營煙檔的最大目的,也是在鼓勵自己要奮勇地活下去,為貝元,為貝元的家族。看到了這些源遠流長的老牌子香菸,就想起了你父系與母系的家族,也想起我們這一代的故事來。”
“婆婆都一一告訴我了。”貝欣說。
“你知道你曾祖父貝桐來香港發展後,仗著我孃家的輔助,很是風生水起,分銷的菸草生意讓他手上有大量資金,都全放在本城的地產與股票之上。
“貝桐去世後,宣佈遺產,貝氏祖業全部平分給兩個兒子與他們的後人。因為那時貝元與貝清父子已無音訊,故此貝桐遺囑內說明由貝政一房保管,直至我們這一房出現後人。”
“女乃女乃,他們為什麼不把託管權交給你?”
“你曾祖父是保守的古老人,對女人並不看重。再說句老實話,他怕我改嫁,如果我手上掌握了財產託管權,那就等於他貝家的財產平白流入外姓人的手。”
“女乃女乃,真為難你。”
“不要緊,別人看不起我們,信不過我們,都不要緊,最重要是自己爭氣。我獨自一人熬到現在。欣兒,這貝家的一筆帳,一定要算清楚。遺囑寫明,只要是貝元及貝清的後人,不論男女都是當然繼承人。”
章翠屏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說:“錢是重要,但並不比親情重要。我們可以不貪不謀,但應該屬於我們的就應歸還我們。欣兒,你有責任去把祖父及父親的產業管治得更好。貝家和伍家都是香菸世家,你祖父和外祖父母、你父母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們。”
章翠屏說著說著就很有點激動,緊緊地把貝欣抱住。
“女乃女乃,我明白,這些年,你是很受了委屈了。”
章翠屏點頭,道:“別的委屈沒有什麼,吃不飽,穿不暖,也不過是皮肉上的小挫折。最痛苦的是自尊上的折磨。”
令章翠屏最難忘的一次屈辱,發生在七三年股災之後。
正值章家凋零之際,章翠屏住在貝家名下的一幢在百德新街的房子內,靠著分租房間的收入度日。忽然接到一封律師樓的信,叫她搬離現址。
章翠屏以為事情弄錯了,於是回到貝家在山頂的大宅去,見掌權的貝剛。
貝剛比章翠屏低一輩,竟然大模大樣地坐在偌大的客廳內,讓章翠屏站著說話。
章翠屏不是個沒有見過大場面的大戶人家,有她的體面,於是很自然地覺得要維持對子侄輩的禮數,就坐到貝剛對面的一張沙發去。
貝剛的妻子屠笑娟立即站起來,囑咐傭人說:“伯婆女乃女乃要坐,拿張椅子來。”
打了個眼色,傭人就領命而去。
搬了另外一張椅子,放在沙發旁邊。屠笑娟很禮貌地說:“伯婆女乃女乃,我陪著你坐這些椅子好嗎?是這樣的,這套沙發是自巴黎凡爾塞古董拍賣館買回來的路易十四時代的古董傢俬。你知道,老古董年代久遠,其實就不中用,非得好好保養不可,有什麼髒物病菌或跳蚤之類沾在那些織錦之上,根本就無法更換,你就包涵包涵。這套古董傢俬真是蠻貴重的。”
章翠屏霍然而起,盛怒,兩秒鐘之後,她已經硬壓住自己的脾氣,念頭一轉,緩緩地改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
虎落平陽,無法不被犬欺。
若不是為了弄清楚那封律師信,章翠屏一早就掉頭走了。
章翠屏道:“貝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伯孃,你指什麼事?”
章翠屏揚揚手中的律師信:“這是叫我搬嗎?”
“是的。”
章翠屏一怔,她沒有想過貝剛會如此坦率的直承不諱。
“為什麼?”
“因為那是貝家的物業。”
“貝家的物業我不能住?”
“你能住,可不能用。”
“什麼意思?”
“秉承祖父的遺囑,我有責任把貝家的產業治理得好,不違揹他老人家的主意。這最近我們決定把所有不能拆卸改建的物業,全部列為收租物業,故而,歡迎你繼續住下去,只要按照市值交租便成。”
屠笑娟說:“伯婆女乃女乃,你別緊張,我們替你這一房管帳的不會管得差,將來伯老爺父子回到香港來的話,租還不是交回給你們一房的手裡。”
章翠屏幾乎氣炸了肺,如果她是沒有修養的人,早就氣得跳起來問:“那麼我住哪兒去?”
章翠屏顧念身分,問:“貝剛,如果我沒有記錯,老爺遺囑內有一條是讓我住貝家物業去的。”
“伯孃,你老當益壯,記性真好。我想,你一個人在外頭住也不方便,應該回到大宅來,反正有地方,這樣百德新街的物業就可以有定額租金了。”
章翠屏打了個冷顫,她知道這侄兒不懷好意。
屠笑娟也非省油的燈,立即給旁邊的傭人說:“阿彩,你帶伯婆女乃女乃去看她的住處。”
當那阿彩把章翠屏帶到貝家大宅的後廂,那個傭僕司機專用的房子,推開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時,連那在貝家多年的傭人阿彩,也紅了眼眶道:“算了吧,讓我收拾好這房間自住,大女乃女乃你住到我的一間臥室去吧!”
章翠屏拍拍阿彩的手,安慰她:“沒有什麼,我外頭有地方住。”
章翠屏哪怕要睡在街頭,也不打算接受如此的侮辱。
搬到灣仔軒尼詩道,租了一個小小房間獨居之後,章翠屏想,以後靠著一些貝家每月發的食用零用,也不愁衣食的。
餅了兩個月,拿著銀行存摺去提款時,銀行職員很有禮貌地對她說:“貝太太,你戶口沒有進帳,以前的定期存帳已經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是貝剛先生的指示。”
章翠屏搖電話到貝氏會計部去時,對方說:“是的,貝太太,上頭指示要止付了,聽說你自動放棄了權益。”
“什麼?”
“這事我們不大清楚,只是奉命而行,上頭囑咐,你有什麼不明白或者可以問問代表律師。”
章翠屏坐到律師面前去時,臉色是慘白的,律師向她解釋說:“據貝桐先生的遺囑規定,如果你有一天改嫁,那就不能領取任何生活津貼,也不能佔住貝家物業。”
第四部分
第3節準備後事
這其實是非常侮辱性的條款。
一個人在準備後事時,竟然立了以物質條件控制親人的自由抉擇,並不是把他們應得的分給他們,以留一個紀念。這真比完全不照顧章翠屏還要令她難過。
章翠屏沉住氣說:“我並沒改嫁。”
“另外一條條例是,如果你主動放棄住在貝家大宅或貝家指定的貝家物業時,也視作你放棄權益論,故而當你搬出百德新街,又拒住進山頂大宅時,就等於你主動放棄領取生活津貼了。”
章翠屏明白立遺囑的家翁貝桐的心意,他認為兒媳婦住到外頭去,很大可能是行為不檢,那就不必給她什麼生活津貼了。這是“現代式的貞操帶”,最低限度能縛得住毖婦的身心。
章翠屏站了起來道:“啊,原來是這樣解釋的。謝謝你!”
那位律師也站起來送客,並問:“貝太太還有什麼要我效勞的?”
“有。”章翠屏說:“勞煩你轉告貝剛,別在這些蠅頭小利上打主意,我是很好說話的一個人,省了貝家的生活津貼,我還是死不掉。”
章翠屏走了幾步,再回頭道:“多謝你費心,貝剛能把對付人的心思用在生意上,有一天我們拿回託管於他的產業時,希望成績不會令我們失望。”
就這樣,章翠屏開始要自食其力。
貝欣聽罷了祖母的故事,說:“女乃女乃,太為難你了。”
“沒有什麼,欣兒,我們是個只要有自尊就能活下去的民族。
“你看,我每天擺檔零售香菸,一把年紀仍能養活自己,今天不是終於等著你回來了嗎?”
“女乃女乃,我帶你到美國去。”
“欣兒,你願意長留在外國人的地方嗎?”
貝欣想了想,搖頭。
“女乃女乃,你要我去跟貝剛算這筆帳?”
“很多中國人都在極度貧困中掙扎求存,錢爭回來可以有不少的用途。”
“是的,女乃女乃。”
燈下,貝欣陪著章翠屏重看了貝元和伍玉荷的那兩封信,章翠屏不禁灑淚。
舊時恩愛與年來的委屈,都一起湧上心頭。
“女乃女乃,你別難過。”
“我不是難過,我是歡喜。玉荷與貝元在保佑著我們。”
是否真如章翠屏的期望,守得雲開見月明,那就要看貝欣的本事。
貝欣在寫給葉帆的信內說:小帆:香港比溫哥華與侯斯頓繁華,也比這兩地清冷。熱鬧的是人,孤寂的是心。
我懷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決心與信心,重踏貝氏大樓的大堂去,數次,依然無功而返。
屠佑一直擋架。
見不著貝剛。
我相信我沒有辦法不找律師去。
你好嗎?
知你往加州大學修讀,太棒了,與有榮焉,請努力。
貝欣正如貝欣信內說的,她真的沒辦法不找律師去。
章翠屏告訴她,曾祖父的遺囑放於城內老牌律師事務所高富律師樓內。
斑富是城內另一個極有名望的家族。其實高富早已去世,律師樓隔代傳給長孫高駿主持。高富的兒子高敬是一代商界大亨,長袖善舞,由他創辦的百德商場、超級市場、連鎖賣店等等,年來成功營運,發揚光大,成為城內首屈一指的百貨業鉅子。
斑敬本事能幹,卻風流成性,高家公開為社會人士知悉的共有一妻一妾,各有兩個孩子。高駿是長子嫡孫,本身又是個有專業資格的人才,他本來應極受父親器重的,誰知高敬小妾的兩個兒子,一個高驄考取了英國會計師執照,另一個高驥是美國電腦博士,都一表人才,聰明孝順,分別自英美學成後回家,直接加入高氏百貨業王國來任事,甚得父親寵信。
對比之下,反而是這小妾的一房人更得高敬的歡心。
斑駿呢,很有點獨力難支的味道,老是埋怨他那妹妹高昭,有破壞沒建設。
無他,高昭是富貴幹金,根本不勞長進,也懶得苦苦跟在父親後頭工作,乾脆當全職名媛,把家族慈善基金秘書一職攬了上身,專責把每年基金的捐獻預算花出去,乘機出出慈善風頭。
斑昭的裙下不二之臣不少,只是她不打算嫁。
她母親勸她收心養性時,高昭答:“有錢自然有伴,看來我越老越富有,自然不愁沒有老伴。”
於是這大房爭寵的責任就一古腦兒擱到高駿的肩膊上去。
雖則高富律師樓主理全部高氏企業的有關法律工作,但總不如高驄與高驥,在父親的王國內,簡直是深入月復地,對將來掌握高氏大權,絕對有利。
斑駿當然看到這點,他人絕對不笨。
他母親老勸高駿回到高氏去直接管事,但高駿有他的一套想法,並不熱衷向母親解釋。
遠在八十年代初葉,高駿就對香港的前景作出預測,他認為主權總有一日要作出交代,中國和英國對香港作出何種處理,會是刻不容緩地需要公諸於世。
斑駿敏銳地覺得香港加入了政治因素的影響,更易成為一個充滿機會的城市。
從前的香港人重商輕政,日後會有改變的話,可能有政治接觸與觸覺的人會乘機賺大錢及有能力控制企業。
斑駿有這種高瞻遠見,也有勃勃的雄心,認為自己的專業對他的前景有幫助,故而只會在家族利益之戰上,加強彈藥。他不會放棄法律,改業商場。
當然時機還沒有來,他便在備戰之中,隨時隨地留意強化自己的機會。
先把高富律師樓的業務辦好,讓他是高富家族的長子嫡孫、是祖業的當然繼承人的這個形象和地位紮根穩固,是首要功夫。
無疑,高富律師樓因著高富生前於城內上流社會的強勁人際關係,他把持的業務相當多。
城內很多富豪之家的專用律師都是沿用高富律師樓。貝桐的遺囑就是保管在高富律師樓內。
章翠屏親自走這一趟,求見高駿,結果負責招呼章翠屏和貝欣的只是律師行內的一個小律師,姓餘。
餘律師在知悉了章翠屏的身分之後,問:“貝老太是保有一份貝桐先生的遺囑副本的,是不是?”
章翠屏點頭:“對,我希望你們律師樓能解釋一下,如何可以讓我的孫女兒貝欣申辦認領遺產手續。”
餘律師說:“貝欣小姐是貝老太的孫女兒,不能單憑你的說話,那要出示證明,第一步是要證明貝欣小姐是貝清先生的親生女兒。”
貝欣隨即答:“我是在大陸出生的,父母已經去世,要找回那些出生證明比較困難。”
“再困難也得找。”餘律師說。
“我手上有貝元的親筆信,由貝欣交給我,可以核對字跡。”章翠屏說。
“這種證據很弱,你不一定會贏得這場闢司。”餘律師說。
“官司?你們要跟我打官司?”章翠屏問。
“不是我們,是現在代貝元一房管理資產的貝剛先生,他有責任要把應屬貝元先生的一份產業交到真正的繼承人之手,故此他必定會仔細地挑戰你的證據,不會輕率地聽你的一面之辭,或一兩封私人函件。”
“我能怎麼樣做?”貝欣問。
“回小欖去搜集你的出生證明。”
“這是惟一的辦法?”
“可以這麼說。”
貝欣轉臉跟章翠屏說:“女乃女乃,那麼我就回去一次。”
“我跟你一同回去。”
雖不是少小離家,但的確是老大才回,當章翠屏站在伍玉荷曾住餅的箕圍屋前面,面對著遠處的一大片魚塘時,她無法不老淚縱橫。
“女乃女乃,你別難過。”貝欣攙扶著她。
章翠屏以手背輕輕揩淚,強笑道:“怎麼我這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感情用事。”
“你是惦著爺爺了。”
貝欣跟章翠屏一起漫步在魚塘邊,一邊細說從前。
章翠屏道:“也不盡是惦著他,還有你婆婆,我們是對心裡有著感情矛盾的好朋友。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不同,要求自己專心一致地愛著一個男人,而且又可以同時容忍著別個女人也都一樣愛著自己的男人。”
貝欣不好問,那麼,究竟爺爺是愛哪一個多一點?
不問,是為不要祖母為難,甚或尷尬。
不問,也為祖母根本不會知道答案。
她只能非常肯定地說:“爺爺是個很有運氣的男人。”
“在感情上是的,因而他比較樂觀。我相信我和你婆婆也是無形中受到他的感染,盼望你有更多他的遺傳。”
貝欣滿懷信心地點頭。
“會的。女乃女乃,你請放心。”
貝欣非常努力地奔走著,往訪了有關單位,把她的出生證明尋找出來。
“文化大革命”之後的這些年,國家的管治已納上正軌,因為她的戶口一直在小欖,直至年前赴加拿大,資料還是不準湊得全。
最大的問題不在於證明貝欣是貝清的女兒,而在於證明貝清是貝元的兒子。
章翠屏隻身赴港時,貝清的出生文件是放在貝元處。貝元又把那些文件帶到大連去,客死異鄉時,怕已遺失,要尋回來就很費力氣了。
這個環節一斷,那場申辦貝氏遺產的手續就卡住了。
章翠屏到了伍玉荷那個很簡單、只豎立了一塊小石頭的墳前掃墓時,她禱告說:“玉荷,我回來了。相信你早就跟貝元同聚在一起,請保佑我和貝欣,可以順利地把貝元的產業拿回來,應該屬於我們的就屬於我們吧!這些年,我每天每夜翹首盼望等待的就是把這樁心事完成了,才回到你們的身邊來。保佑我們吧!”
貝欣聽了祖母的禱告,心上戚然。
原來個人的信念與期盼可以產生如此超凡的耐力,去抵禦人世間的種種苦難。
伍玉荷為了要把她撫養成人,如何艱難都要熬到把她嫁了出國才溘然長逝。
章翠屏高齡健在,依然精力旺盛,無非也是有未完成的宏志,要把丈夫的產業拿回來,把這口不平之氣出掉了。
章翠屏與貝剛之間的仇怨,也不只是產權的問題,若不是貝剛的祖母設了詭計,斷絕了貝元與章翠屏的音訊,怕貝元早就攜了貝清到香港團聚,重組家園了。
就為了要陰謀奪產,貝剛一房的人埋沒了良心。
這才是一筆章翠屏要算的總帳。
歲月磨難使章翠屏由溫馴變為剛強,離愁別恨更叫她將悲憤化成力量,矢誓要還她公平。
貝欣從章翠屏那種堅持著她個人人生目的的氣派之中,感悟到自己要肩負的責任。
她在外祖母伍玉荷的墳前,說:“婆婆,你給我的信收到了。正如你的期望,女乃女乃如今已在我身旁,我答應一定為父家盡我的孝心,也為要你在天之靈安慰。”
這次回鄉之行,得到的成績其實不怎麼樣,那月兌了節的資料,只能重託有關部門追尋。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可以有結果,完全不得而知。
離小欖前,令貝欣稍稍安慰的,就是童年好友小花,攜著兒子與丈夫一家三口來送她火車。
小花不期然地說:“又是火車站,又是送別,多似舊時模樣。”
這麼一說,更教貝欣觸景生情。
小花隨即醒覺了,便道:“對不起,貝欣。”
貝欣微笑,沒說什麼話。
心想,若似舊時模樣就好,最低限度,能讓她見一見文子洋。
當年,他甚至從東北趕來,叫著她:“貝欣,貝欣,不要走。”
如果今天他出現了,叫:“貝欣,貝欣,不要走。”
她是可以不走的。
貝欣當年沒有這番資格,到現今她回覆了自由身,情人摯愛已不知去向。
人生之中有緣而無份的無可奈何,大概蠶蝕著很多人的心。
她是很多很多時候都惦掛著文子洋的。
“貝欣,貝欣!”
的確有人叫她,貝欣驚喜,迴轉頭去。
她多麼渴望美夢就在這一剎那成真。
如果真的見到文子洋,上天可以拿她生命上其他寶貴的賜予作交換。
當她回頭帶著極度期盼的眼神張望時,的確看到了她的摯愛,那是章翠屏,一個代替她父系母系的可敬老者,正在呼喚她,要她上火車了。
小花道:“貝欣,能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兒時的一切。”
第四部分
第4節嫵媚嬌慵
貝欣看了站在小花身邊,抱住兒子,樣子敦厚純樸的小花丈夫,很安慰地說:“我說的話對不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壞的不除,好的不生。你看你,如今多幸福。”
小花點頭:“是不錯呀,他待我很好,尤其連生活都在不住好轉了。”
“以後會更好,國家好,我們更幸福。”
“就是這話了,貝欣,難得你出去了,還會有這個念頭。”
“越是遊子,越應明白寄人籬下的隱衷與愁苦,越期望家強國壯,我們不在一地,但絕對可以共同努力。”
“你有空就再回來。”
“我會。”
“貝欣,”小花有點欲言又止:“總沒有文子洋的消息,文老師早就去世了。”
“嗯!”貝欣沒有答話:“我要上車了,女乃女乃在等。”
貝欣讓自己趕快投回現實生活之內,不要再作無謂之思了。
她做人的責任推動著她要好好地生活下去,那些對眼前生活起不到積極而有建設性作用的人與事,就不必多想了。
如今,她應該是求見高駿的心比見文子洋更熱切。
在貝欣的堅持之下,高駿終於接見了她。
苞大律師見面並不簡單,貝欣是在耍了一點技巧手段之後,才能跟高駿見得著面的。
她一回港來,就對那剛考了律師資格在高富律師事務所處理很一般案子的餘律師說:“我自故鄉回來了,要正式向法庭申請我應得的貝家遺產,這是牽涉很多位數字的遺產案,未知貴律師樓是否受理,當我的代表律師?如果我不曾得到高駿的首肯,恕我就得另找別人了。”
貝欣當然聽過高駿的名氣,知道他是有很多專門處理棘手的奇難雜症經驗的名律師,等閒不親自辦案。
當然,要勝券在握的話,每一個出賽的代表都要是王牌才成。
貝欣知道非高駿來壓這個陣不可。
要大將出陣,就得誘之以大利。
“如果志在必得的話,貝欣,我們不差這一點點的錢。”章翠屏說:“我知道高駿是個很有辦法的名律師,只要他肯出面接辦此案便有希望。”
章翠屏果然是大家出身的人,她有那種出手闊綽到非令對方折服的膽識,教予貝欣,鼓勵她扯上貝元家族的旗號,作背城一戰。
“欣兒,從前我不能與貝剛上陣交鋒,不是我荏弱,更並非因為我貧窮,而是我不能名正言順,因為我並非貝家指定的繼承人。你不同,你的籌碼是在身體每一根骨頭之內,真金不怕火煉,你的確是如假包換的貝元后代,始終會贏這場仗。”
這個說法給貝欣很大信心,就如告訴她,她手上拿的一副牌是“葵扇A”為首的“同花順”,贏定了。
她不必畏懼,不會退縮,不能吝嗇,只可以勇往直前。
貝欣於是清楚地傳給高駿兩點利害訊息,其一是她要正式申領鉅額遺產,這樣高駿會賺取一筆相當大的律師費用。其二是高駿還不倒履相迎大戶的話,他請便,可別後悔才好。
之後,高駿出現了。
斑駿一跟貝欣見面之後,他非但沒有後悔,而且很為自己得以及時把這件案子抓在手上而慶幸,差一點點就失之交臂,那真要捏一把冷汗。
對於貝欣,高駿的感覺是,一見傾情,再望傾心,三看就矢誓要生生世世。
斑駿感情上以至反射到日後行動上的原因是真摯確切,絕無虛假的。
他見到貝欣後不久,蓋世聰明的他就很清楚自己的感覺和需要。
貝欣的確美麗,她那種年輕又成熟,結集了少女的天真可人與少婦的嫵媚嬌慵於一身的氣派,無法令一個心智健全,有血有肉的男子不熱血沸騰。
貝欣的優勝,不是很多女人所能替代。
她心靈上如處子的清純,配以身體上切實浸婬過的世故,令她出落成一個令人望而眷戀的女性。
因而,高駿一見傾情,情不自禁。
再下來,高駿瞭解了貝欣的背景,她原來是貝桐家的第四代,是貝桐一半產業的繼承人。
在他坐下來跟她談論這件申領遺產案子之後五分鐘內,貝欣落落大方地開了一個他難以抗拒的條件。
貝欣說:“高律師,如果你能幫助我成功申辦我祖父應得的貝氏產業,你的酬金就以我拿到的財產的百分之十計算。”
這個小帳幾乎是可以震撼全城的。
斑駿不知道貝欣是否清楚她如果真是貝桐的第四代,那麼她可以從曾祖父名下所得的財產是個什麼樣的數字。
可是,高駿本人很清楚,根本不必仔細計算貝家自香菸分銷業務上所能得到的進帳。單單是貝家這些年來經他律師樓辦理手續買進來的地皮,以一個非常保守的升值率計算,分回一半給貝欣,再給他百分之十的小賬,他高駿可以買下現在高富律師事務所這幢座落在中環的二十層商業大廈。
對貝欣,怎能不是再望傾心,豈容錯過?
當然,高駿不是衝動的人。他沒有詳細聽貝欣敘述情兄,更重要的是未曾仔細查閱貝欣的有關證據文件,就認定是鴻鵠將至,似乎是過於草率,與專業性格有所牴觸。
但高駿在看到貝欣,知悉了她的志願之後,忽然電光石火之間,出現了一個更令他振奮的想法。
貝欣真是貝家的第四代,固然勝券在握。
貝欣若不是貝家的第四代,也不表示案子交到他高駿手上就辦不成。
他是出了名的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律師。
凡事要成功,講手段、講方法、講勢力、講關係罷了。
他高駿出道以來,辦過的奇案還少嗎?
是白即白,是黑也一樣可以漂白,其權在己。
法律的運用,在別的律師是使得出神入化,為維護公平,在高駿手上則是先找機會爭取他個人利益。
再想深一層,貝欣所承諾的小賬是極豐厚,但那只是一條高駿盈利的底線。換言之,那是最低限度的利潤。應該在這個基礎上,謀求多一倍以至百倍千倍的盈利,一個清晰的指標與一個仍屬模糊的方法已經滋生在高駿的腦海裡,他極度興奮。
無法不承認,他對貝欣,是三看已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貝欣也是興奮的,她趕快把高駿答應接辦此案的事告訴章翠屏,讓她這些日子來拉得頂緊的神經得以稍作鬆弛。
章翠屏緊握貝欣的手:“欣兒,以後得靠你了。”
“放心,女乃女乃,邪不能壓正。”
這是貝欣的信心所在。
與高駿的信心勉強可以說是殊途同歸。他在跟這位令他百看不厭的新客戶接觸合作之後,他實在太有信心這是一盤穩贏的局面,是正也好,是邪也好,絕不會改變不久將來的結果。
問題只在於贏多抑或贏少。
斑駿的性格叫他最喜歡在賭桌上玩沙蟹,因為一旦好牌在手,可以傾囊所有,成則為王,那才有意義。
自然,口含銀匙而生的他未試過什麼叫小盎由儉,他相信這不合他的脾胃。正如他每次搓麻將,絕少糊渾一色,他認為這太沒有出息了,難得有了好牌的雛形,他必定拼搏到一兵一卒,也要湊成清一色才攤出來給戰友看。
可以說,他比貝欣對這件案子更有信心,也更輕鬆,他在等著蒐集齊需要的證據,再作道理。
而且,他估計並不需要由自己一方急於發棋,不久的一天,貝剛自然要找他。
惟其他按兵不動,對方越是恐慌。
消息傳出去,說貝元的孫女兒貝欣尋親成功,已然與章翠屏團聚,並把申辦遺產案委託高富律師樓,由高駿親自辦理,這就已經算是佈下天羅地網了。
他輕鬆地不停約會貝欣,培養他們私下的感情。
斑富會所餐廳內,他們用著燭光晚餐時,高駿一直高談闊論,他不是個學識不淵博的人,幾乎是琴棋書畫,音律樂器,以至各式賭博、球類,無所不曉,無所不精。香江之內的種種吸引人的行業,諸如金融地產、工商百業,都由於他專業上的一定程度之接觸而知之甚詳,談起話來,天南地北,順手拈來,神采飛揚,相當的動聽。
貝欣必須承認,跟高駿在一起,絕無冷場,且相當歡暢。
只是,貝欣沒有忘記,她最關注的還是遺產的問題。她一直擔心自己的身分證明不足構成鐵證。
斑駿跟貝欣舉杯之後,貝欣叫:“高律師。”
“太見外了,請直呼我的名字。”高駿立即說。
“高駿,告訴我,為什麼好一段日子了,我們還不去信通知貝剛有關我要申請取回遺產一事?”
“嗯。”高駿把水晶杯內的紅酒一飲而盡:“這其中有個自理在。”
“是因為我還沒有拿到關鍵性的文件?”貝欣急問。
斑駿搖頭。
“那是因為什麼?”
“你太心急了,貝欣,記著財不入急家之門,有些事我們講求效率,可是用的方法要慢。”
“慢?”
“對。來,我先請你跳舞,然後,我告訴你。”
當悠揚的音樂,伴著高駿與貝欣翩翩起舞時,一邊跳舞,高駿一邊給貝欣說故事。
“江湖上有兩個勢均力敵,多年來無分伯仲的武林高手,約好比試武藝。甲方日夜苦練,養精蓄銳,準備迎戰。
乙方投閒置散,吊兒郎當,等著日子過。這已經令甲方感到相當的怪異,怕他會有什麼陰謀,來個真人不露相,更加緊培訓自己備戰。
“直至比武的一天,原本約好了晨曦之際,即行決個勝負。甲方一早睡覺,雞鳴即起,準時赴比試之地,結果直候至日上三竿,乙方才斯然而至。
“終於,一交鋒,未及一個回合,甲方就敗下陣來。”
說到這故事的終結,剛好音樂停了。
貝欣不是不聰明的。
她完全明白故事的含義。
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對付心上有苦衷、有隱憂,甚至有著歉疚、有著慚愧的人,尤其合用。必定會激發他的浮躁,一攻而敗。
貝欣不得不佩服高駿的信心和冷靜。
事實上,高駿的估計一點都不錯。
當他們悠閒地翩翩起舞的同時,山頂貝家大宅的貝剛書房內,貝剛夫婦與屠佑正作閉門緊急會議。
貝剛明顯地緊張得來回踱步,問:“一點消息也沒有嗎?”
屠佑答:“調查回來的始終是那句老話,高富律師樓內,除了小余略知一二之外,高駿親自接管這件案子之後,無人可以予聞,只知高駿與貝欣來往日密,似乎有很多事,他們都在辦公室以外商議。”
貝剛的妻子屠笑娟提出意見:“那死不掉的老太婆往哪兒找來個貝清的女兒了,我看是她老糊塗,白幻想,或者發窮惡,設陷阱。”
貝剛咆哮說:“你住口,詛咒是現今最不見效的方法,你別多話。”
貝剛回轉身對屠佑說:“你認為如何?”
“靜觀其變吧!”
“已經靜觀了一段日子了,那叫貝欣的女子還有沒有上貝氏大樓來?”
屠佑道:“從前來過好幾次,這最近沒有再來了。”
“有留下地址電話聯絡嗎?”
屠佑點頭:“最後一次,請我們轉告你,要聯絡她,就上高富律師樓找高駿。”
貝剛盛怒,一拳捶在書桌上:“這是個什麼來龍去脈的小妮子!”
“她很年輕,模樣兒的確有點像貝元。”
“章翠屏有動靜嗎?”
“沒有,搬到新的地方去了,大概與貝欣住在一起。”
屠笑娟忍無可忍,道:“貝剛,那是我們現在手上的一半資產,你還等什麼,找高駿去。”
一言驚醒夢中人。
翌晨,貝剛特別早起,在高爾夫球場上,刻意地跟高駿相逢。
兩人邊打球邊談話。
斑駿問:“今天賭多少?”
貝剛說:“你說呢?”
“越多越好,一百元一棍如何?”
那就是輸一棍就賠一百萬元的意思,一場球賽下去,就是一千幾百萬元了。
“為什麼這麼大注碼?”貝剛問。
“你氣息不好,我勝券在握。”高駿半開玩笑地說。
“你讓我多少棍?”
“你說呀,六棍如何?已比平時多了一半了。”
一般賭高爾夫球的人,相差一棍就很厲害了,怎可能自動相讓六棍。
惟其高駿這麼大手筆作讓賽,反常得令貝剛更加吃驚:“高駿,別開我玩笑。”
“這一點點錢,我們都輸得起,又不是要掉你那副身家的一半。”
第四部分
第5節無價之寶
才這麼說了,貝剛就漲紅了臉,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貝欣?”
“她是真材實料不是?”
“你看呢?”
“高駿,我們是世交。”
“對,跟你是世交的話,跟貝欣也是,對不對?”
這麼閒閒的一句話,貝剛整張紅臉立時間褪色,白得發青。
“有商量嗎?”貝剛問。
斑駿反問:“怎麼個商量?”
貝剛遲疑了一會,狠一狠心,咬緊牙關道:“比剛才你開的盤口多十倍,我倒過來讓你三棍。”
“很好的條件啊。”高駿說。
“你是贏定了。”
“誰說不是呢?”高駿一球打出去,隨著他的笑聲球飛到老遠。
當晚,高駿把這件事告訴貝欣時,萬般得意尤在心頭。
貝欣憤然道:“他竟然要賄賂你?”
“出價太低了。”
貝欣瞪大眼說:“如果他出高價,你會倒戈相向?”
“貝小姐,”高駿俯身上前,問:“你知道世界上無人是無價之寶,人人都有一個價,我也是,可是,要買我,價錢很高,貝剛出不起。”
“你會要多少?”
“你如果成功,會拿多少?”
貝欣一想,道:“自然是現今貝家的一半。”
“對了,所以,我的要價就是這個數,你認為貝剛會不會出得起?”
貝欣以為她明白高駿的意思,於是坦然地笑了。
這晚回家去,章翠屏已經睡了,桌上留下了一封航空信,是葉帆寫來的。
貝欣立即拆開:貝欣:一千一萬個支持你打贏這場勝仗。
別忘了你是天生的奇蹟創造者,千萬彆氣餒。當然,我知道你不會。
我並不擔這個心呀!
只是,貝欣,別隻為了家族的事情操心,有想過你自己嗎?
我的意思是,即使這場闢司順利贏了,你繼承了貝家的產業,可是,你仍是個女人,女人需要人疼惜和愛護,才會幸福,才會快樂。當你知道你愛上了一個人,或者那個人也愛上你時,那種感覺會好得難以形容,手舞足蹈。
我希望你聽我的勸告,為你個人創造一個奇蹟去。
我依然在班上名列前茅,這學期,書念得格外有味。
小帆貝欣閱罷來信,心領神會,開心地笑了。
她其實已經很累,仍匆匆在航空信紙上寫下數字:小帆:當然相信你。
但,請先告訴我,他是誰?
貝欣貝欣不是未曾戀愛過。
那年頭,對文子洋的感情像春風吹拂著的大地幼苗,一天一天的不自覺而自然地成長時,那心頭的沾沾自喜,等於如今葉帆躍現於紙上的情不自禁。
少女情懷總是詩。
即美且柔,並芬芳萬里。
貝欣嗅得到她字裡行間的香味。
總是有這個甜蜜的過程的。
貝欣心想,此生若無法相逢文子洋,那麼就不必要為自己創什麼其他的奇蹟了。
奇蹟都但願應驗在葉帆身上吧!
葉帆的回信,很快就寄來貝欣的手上了。
當一個人真的開透心時,會需要親友與她分享。
帆怕是為了這個原因,信回得又快又詳細。
貝欣:怎麼告訴你呢?
他是我的同學,姓程,叫米高,華裔。(放心,我不會跟洋鬼談得來。)
案親是三藩市華僑,也認識崔醫生,我轉來加州攻讀之後,們認識了,他喜歡人家叫他小程。
小程這名字並不適合他,他是很高大的,且成熟。他笑言:自己還帶點滄桑。在我看來,那是世故的意思,他只比我大幾歲。
現階段,我們談得來。
小程比較忙,他是念醫的,在這兒考進醫科,且拿到獎學金不容易,證明他是個勤奮的青年。
他說以前有幾年光陰荒廢掉,現今加把勁,補回來。
我也是,對嗎?
好了,趕著把信寄出,怕你盼望。
再者:催一一催你的高律師,案子還沒有辦好嗎?好一段日子了。
小帆是好一段日子了。
但,大連一直沒有消息。
斑駿再有通天本事,也不能勉強地在未齊軍餉武器之前,向貝剛宣戰。
貝欣和章翠屏都在心上白焦急。
章翠屏這陣子身體忽然不怎麼硬朗,老是睡不好,醒過來又頭痛。
貝欣只得安慰她:“女乃女乃,事情總會解決的。你已經等了這麼多年,相信很快就有消息。”
章翠屏點頭:“知道嗎?那些田徑的運動員長跑,在最後的一圈是最決定性的,把全身的勁力都作最後衝刺時,萬一功虧一簣,就無法再有餘力去力挽狂瀾了。”
“女乃女乃,不會是這樣子的。我答應你,很快就有結果了。”
貝欣的心不是不慌亂的。
自從有過伍玉荷遽然病情惡化而逝世的經歷,貝欣知道一個殘酷的現實,上了年紀的人,要去便去,不是他們不等,而是等不下去,身不由己。
如果章翠屏在有生之年,無法目睹貝元產業物歸原主,替她洩掉這口烏氣,補償這幾十年來夫離子散、孤苦維生的痛苦,即使有朝一日,貝欣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對她也全無意義。
她不得不把這個心情,坦白告訴高駿,說:“高駿,有什麼辦法,請幫幫忙。”
斑駿聽得,立即答道:“有。”
貝欣興奮地問:“真的?”
“百分之一百。”
“如何?”
“嫁給我。”
貝欣呆了一呆,然後失笑:“高駿,別開我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百分之百嗎?”
“當然。”
“高駿,”貝欣想了一想:“你誤會了,不是我嫁進另一個富豪之家,就可以作罷了,不再追究貝家的財產。這不是一個解決的方法。”
斑駿道:“是你誤會了。嫁給我,才能令你立即搖身一變而成為貝元家族的當然繼承人。這是個肯定有效而且神速的辦法。”
“高駿?”
“明天,我跟你參加一個高家的園遊宴會,就把情勢逐一向你分析。”
斑富家族的園遊會,設在美國大潭會所。
是經常有這種聚會的,固然為富豪之家,酬酢忙碌,且電是高家慣性的久不久就宴請業務夥伴,聯繫感情。
這個園遊會,主要的嘉賓是高氏轄下,遍佈全城的百貨商場、超級市場、連銷店、生果店、香菸檔等各式貨品的供應商。
斑駿陪伴著貝欣,向在場的嘉賓逐一介紹,兼且低聲向他解釋:“我們對供應商客氣其實是公關、是人情,實際上,他們要好好地巴結我們才對。
“你知道什麼是財雄勢大,團結才是力量!這就是集團式經營連銷百貨業決勝的基礎。
“只要高氏限制一種貨品進入我們的百貨網絡,那種貨品肯定立即在市場內被淘汰。
“香菸的分銷商都必須與我們建立良好關係,否則,分銷網絡不強勁,別的香菸立即取代,就直接影響到香菸總公司給他們分銷的權益。
“尤其如今香菸廣告受到嚴重限制,電視電影傳媒都不可以賣廣告,菸草公司更要想盡辦法催逼分銷商在零售網絡上做好功夫。
“換言之,只要一發現分銷商辦事不力,失去貨品地盤,菸草公司必然找新的分銷取代。他們彼此都輸不起這一仗。
“貝欣,香菸業是大量現金流轉的生意,現金所能產生的經濟滾動力量和創業賺錢機會,難以估量。這你都懂了。”
貝欣一直沒有放棄過從各種學習的渠道去吸收現代人要生存且要生存得好的應有知識。
對高駿的解釋,她是一聽就明。
“可是,”貝欣問:“這跟我與貝剛的官司有關嗎?”
“太有關係了。”高駿說:“你若是高家的長媳,掌了權,我們取消不讓貝氏企業代理的香菸進到高家門下的百貨網絡,貝剛立即完蛋。別看貝剛已財雄勢大,他絕對要靠香菸分銷生意帶來大量現金週轉,一下子中斷了現金供應,會影響到他的很多投資。香港人做生意,充滿骨牌危機。所以,他只有一條門路可走,雙手奉還貝氏的一半產業。”
貝欣立即搖頭,臉色大變:“那是威脅。”
“有分別。”
“有什麼分別?”
“分別在乎你的身分是真是假。是假的話,那就是威逼利誘;真的呢,只不過是利用商業掣肘去取代法律行動,在香港這地頭,往往前者更有效用。”
對的,繩之以法,費時費錢費精神,長期鬥爭,兩敗俱傷,且有理虧者逃出法網的機會。
商場鬥爭,拳拳到肉,真金白銀的要對手輸出來,他自然心痛。
人是往往針不刺肉不知痛。
香港人最痛就是掉錢。
“貝欣,在本城生活,你若是做到你先不仁,我後不義,已經是聖者。你要讓步、容忍,可以的,請別催促我,你必須交出了最關鍵性的文件,即貝元及貝清的出生證明與身分證明、貝元與章翠屏的結婚證明,那場闢司才可以得勝,否則,貝剛絕不會吐出他已到口多年的肥肉。”
貝欣嚇呆了。
她不是沒有經歷過變故的人,只是當前的這一步,比當年她決心下嫁葉啟成更令她戰慄。
總的一句話,戰場的層次高得多了,所用的決戰武器也現代化多了。
自然,對比之下殺傷力也大得多了。
或者,也可以說勝敗之局影響她的一生更大。
貝欣茫然。
她問:“高駿,你可不可以不用我嫁給你而幫我這個忙?”
斑駿還沒有回答,貝欣就已失笑,道:“對不起,在於這個正經而緊張的時刻,我不應問這個無聊而多餘的問題。”
人為什麼要幫助別人,除了愛護對方,就是要有充分的利益。
斑駿說:“你的問題只須改變少許來問就成。”
“對,高駿,你娶我,為了什麼?”
“為了一見動情,再見傾心,三見死生相許,我需要你。”
斑駿挽著貝欣在園遊會內漫步,細細地把那三個傾心傾情、死生相許的原因相告。
一點都沒有隱瞞。
如此的坦率與理所當然。
為愛一個人而愛一個人的時代原來已經過去。
第四部分
第6節證據確鑿
喜愛一個人變得如此複雜而帶功利。
貝欣懷念文子洋和跟他的那番純情。
那的確已成過去。
“貝欣,”高駿說:“事成之後,我們共同建立一個新的企業聯盟王國,貝家一半的財產,並不比高家的三分之一資產值低,我們旗鼓相當,只要站在同一戰線上,我在高家的地位就更不可動搖。父親會對我另眼相看。”
斑駿囑貝欣看到泳池的另一邊去,道:“看到我的另一個兄弟高驄嗎?他的妻子是政府內副署長,女人爬上這地位很算有本事了,但可惜,是天文台的,連可以提供的內幕消息都起不了令高家歡喜的作用,比起貝桐的第四代傳人,是差太遠了,對不對?”
斑駿正說著,迎面來了一位穿著相當名貴的孕婦,跟他們打招呼。高駿連忙向貝欣介紹:“是我的弟婦,高驥太太。”
貝欣微笑點頭。
待對方走過了,高駿才說:“全職家庭主婦,專業為高家生孩子。”
貝欣道:“那也有很大功勞。”
“自然。不過,太多女人能產生這種效應了,是不是?”
貝欣忽然覺得微寒,是因為這美國會所臨海而築,陣陣海風吹來,令她自心內冷出來嗎?
怎麼女人在二十世紀末葉,依然有此無盡的悲哀。
“所以,”高駿繼續解釋:“我始終留身以待,只為這是我很大的注碼。”
貝欣失笑了。
斑駿道:“如今我等到了,找到了。貝欣,請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且相信你在各方面都有條件令我傾心傾情,死生相許。”
是的,這兒一樣有朗月、和風、浪聲、樂音,一切一切人世間浪漫的情調,流竄在富貴繁華的氣氛之中。
千千萬萬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情與景,只有貝欣幾乎忍不住要垂淚。
當她回到家去時,照例必到章翠屏的睡房去看她,只見祖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幹睜著眼等她。
貝欣嚇了一跳,她腦於裡忽然霍霍地轉出那個她在鑽石山誤認了陳大嬸家姑為祖母的可怖經過,章翠屏的神情就像她,死灰一片,貝欣衝上前去,驚問:“女乃女乃,你不舒服了?”
章翠屏沒有說話,她以顫巍巍的手指著床頭的信,示意貝欣看。是大陸來信,信末蓋著紅豔豔的印章,很簡單地寫道:經調查,所有有關貝元及貝清之文件,均無下落。
信寄自大連。
貝欣握著章翠屏的手,道:“女乃女乃,別擔心,我正想到了辦法。”
那封大連的來信放在高駿的辦公桌上,貝欣說:“你有把握沒有?”
斑駿燃了一支香菸,吸了一口,問:“你懂玩沙蟹的,是不是?”
“你要賭一鋪?”
“我會贏。”
“好,預祝你勝利。”
斑駿把貝剛直接約到律師行來。
“為什麼要嚴重到在這兒討論事情?”貝剛問。
他的情緒似乎已不如上次在高爾夫球場那麼緊張,畢竟整件案子擱置了太久,生了個反效果,貝剛開始在一大段擔憂之後,往好處想,懷疑貝欣拿不出證據來。
斑駿說:“文件太多,拿不出去,故此請你來看。”
他把手擱在那個厚厚的文件檔案上。
貝剛的臉色開始緊張了。
“貝欣那個女人打算怎麼樣?”
“她打算正式委託我通知你,把應屬於她的產業清楚移交,且沿用我們的老拍檔桂常芷會計師樓負責核數。”
貝剛正要開口說話,高駿就伸手攔住他,道:“慢著,事情很簡單,你耐心點讓我說完。你當然要查看全部有關貝欣身分的文件,都在我這兒,但我不能給你看,請儘快委任代表律師,給我正式公函,好讓我把文件移交他代你審查,正確而無疑點之後,你就清楚過賬。
“貝剛,別節外生枝,我告訴你,貝欣隨時歡迎你跟她打官司。她證據確鑿,贏定了。”
貝剛的臉色青紅不定,問:“為什麼你要當她的代表律師?我可以加碼。”
“我跟你說過的話,你忘了?”
“什麼話?”
“你說你跟我賭一場,讓我三棍。可以,但注碼是超逾你一半的身家,我才賭。”
“高駿,別在這個關節上頭,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怎麼會是不著邊際的話?再踏實不過了,不是嗎?當我和貝欣結婚之後,夫婦倆無分彼此。”
貝剛刷地嚇得推掉椅子,站起來。
“你要不要我重新再說一遍?”高駿說。
貝剛緩緩地重新坐下。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擊他的分量比較股市暴瀉百分之一千還要大。
他意識到自己快要失掉一半身家。
“貝剛,財散人安樂,你打這場闢司的話,我們奉陪。何必讓自己百上加斤呢,貝欣叫我代表她打這場闢司,不費分毫;你呢,沒有這種便宜可佔。再說,和氣生財,我們做成一家人,高家轄下的連鎖百貨店網絡,加上高家長久以來跟城內香菸攤檔的良好關係,必然由貝欣掌管,只要她把你們貝家分銷的那些牌子的香菸照顧得好一些,幾個回合錢就已回來了。”不必以反面話要挾他,這樣說,貝剛應該心知肚明。
“我需要考慮。”貝剛為了維持他的自尊,他不能不這樣答。
這一役,他月復背受敵,輸得不是不慘的。
“請隨便,別忘記了,你在地產上押了重貨。”
這最後一句話,等於擊中貝剛死門。
為什麼?
因為這就是說高駿知道貝剛極需現金週轉,香菸分銷生意是他的印錢機器,他沒有資格跟他賭這一鋪。
無疑,高駿是時來運到的。
這一盤商場沙蟹遊戲,高駿堆出面前所有的注碼,貝剛不敢為了看對方的底牌而賭下去,他自動放棄了。
貝剛最終連代表律師都懶得僱請,向高駿投降說:“你擬好文件,我籤給你的女人。”
“謝謝成全,全由我方支付律師費。”
不久,在高駿的辦公室內,貝欣第一次正式跟她的這位堂叔叔見面,旁坐的是臉色紅潤的章翠屏。
貝欣很有禮貌地說:“剛叔,我是貝欣。”
貝剛點頭,向她打量一下,望著章翠屏說:“恭喜你,伯孃,骨肉團聚。”
“多謝。”
在動筆簽名授權核數師點核財產賬目之前,貝剛忽然對貝欣說:“貝欣,我可否提出一個請求?”
“剛叔,你說。”
“貝家的大宅就讓給我們這一房成不成?”
這麼一問,高駿睜大了眼睛,異常緊張。
他沒有想過貝剛會有此一著。
如果貝欣認為這個答覆無足輕重,那就錯了,這極可能是貝剛的最後一擊。
只要貝欣肯讓步,就如堤壩找了個缺口,可以讓水一瀉千里,威力無窮。
因為貝欣對自己應該得的一分一毫都輕易錯過的話,等於她現今得到的已經是喜出望外的多了,極易引起貝剛的懷疑。
可以認為她是以假亂真,有可能懷疑貝欣要草草了結此案,袋袋平安。
惟其不怕跟貝剛拖,他才會認為拖對他不利而快快完結此事。
斑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不能開口提示貝欣。否則,更是圖窮匕現。
斑駿嚇得閉上眼睛,然後就聽到貝欣很鎮靜地答:“剛叔如果喜歡貝家大宅,認為你們一房人住邊了不方便搬出的話,我們叫測量行估價,就賣給你吧。反正,我跟女乃女乃喜歡海,打算住在大潭。”
連給貝剛打個折扣也欠奉,實斧實鑿,她貝欣名下應該分得多少就是多少。
其實,貝欣之所以有這個答案,是她記得當年祖母被迫搬遷,肯退出百德新街的房子,也不住進山頂大宅,自行找地方,貝家人反而連她的生活津貼都乘機取消掉。
這令貝欣謹記,有些人不懂什麼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們只知得寸進尺,三分顏色上大紅。且他們這一房已經讓過兩次,兩次承讓之後,這第三次就不必相讓了。
貝剛全盤敗北,簽了授權書,一切作實,他憤然擲筆離場。
斑駿禮貌地與他握別。
貝剛問:“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娶這個女人?”
“啊!”高駿清脆地答:“因為她太棒了,你不認為嗎?”
貝欣掛長途電話給崔昌平報道這個消息。
崔昌平道:“貝欣,真恭喜你,你是苦盡笆來了吧!”
“也許是吧!”貝欣有著迷惘。
“貝欣,你怎麼了,太高興之故嗎?”
“崔醫生,我有話要跟你說。”
“說吧,我在聽著。”
“待財產全部核對清楚,安全過戶後,我就結婚了。”
對方沒有做聲。
“崔醫生,你還在嗎?”
“在的,在的,太高興了,貝欣,你未婚夫是什麼人?”
“他是我這件官司的代表律師。”
“嗯,是日久生情了。”崔昌平似在自語:“他對你好,是嗎?”
“他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那好,祝福你。”
“崔醫生,你沒有其他話了嗎?”
“沒有,現在沒有了。”
崔昌平說:“過去的真的成過去了,這也好。”
“對的。”貝欣點頭。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崔昌平問。
“貝家產業核算與過戶,需要一個不短的過程,我要在辦妥這件事之後才舉行婚禮。你會回來嗎?”
“看情況吧!你得告訴葉帆,讓她回來參加你的婚禮。”
貝欣忽然想起,說:“屆時小帆可能要結伴回港了,她有告訴你,她的心情大好,跟一個大學裡念醫科的中國同學,姓程的,感情進展的不錯嗎?”
對方又沒有了回應。
“崔醫生,崔醫生……”
“是的。”
“我以為電話斷線了。”
“沒有,可能是中斷了,現在我聽得見,你說吧!”
“小帆說你認識那個姓程的年輕人,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嗎?
“是的,朋友的兒子。”
“是個有為青年吧?”
“人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他不會嫌棄小帆是個跛子?“
“不會,你不用擔心,如果他們真能相處,那會是很幸福的一對。”
崔昌平說得沒有錯。
在加州大學校園內的葉帆和小程這一對,看上去是相當登對的。
如果葉帆不是身有殘疾,不用拄著柺杖走路,能如其他活潑好動的少女一般,挽著男友的手,蹦蹦跳跳地走,那真是一幅金童玉女的圖畫。
小程的年紀比葉帆大六七歲,人是沉實而成熟得很,非常的敦品勵學,對葉帆很和善,且友愛。
這近千日的接觸和相處,使葉帆的一顆心處在患得患失的狀態之中。
說得直率一點,小程和她肯定是談得來的同學。
異鄉同胞,已是格外親近,更何況他們有很多共同的愛好,例如釣魚、看書、玩橋牌。一切靜態的活動,他們都是同好。
而且小程和葉帆都是加州的華人扶困團體的義工,假日他們歡天喜地地去幫助那些有需要他們伸出援手的華人,包括為一些年老無依的老人洗衣服、收拾房子,帶他們到公園散步,或者照顧一些殘疾兒童,講故事給他們聽,為他們設計遊戲,帶他們上圖書館、博物館,又或者為那些必須日以繼夜地出外工作,僱不起傭人的單親家庭提供帶小孩的服務。
通過這些共同的志趣,尋出了彼此的人生價值觀,是如此的相似相近,明顯地縮短了二人的心靈距離。
第四部分
第7節展望未來
在這種優越的主觀與客觀情勢下,如果他們的友誼有進一步的發展,是很合情合理的。
葉帆有時不敢奢望過高,是因為禁制不來的自卑感使然。
要跟一個跛子走在街上,也可能引人注目,何況與她相處一世。
這種無法不存在的顧慮,也由於小程的態度。小程很跟葉帆談得來,但他是個很踏實的人,不談過往,不說將來,總以眼前的一切事為談話的基礎,於是好像缺了那麼一點點交心的、透知底蘊的,以及展望未來的感情發展,這是令葉帆有著不安的。
她不喜歡有一天做一天事的那種感覺。很快葉帆就要面對一個前途的抉擇問題,她已經修完學位的學分,可以畢業了。
畢業後的選擇有二:留在美國繼續發展。
到香港跟隨貝欣生活。
在貝欣沒有把財產問題解決之前,她並不能作很多很好的照顧葉帆前途的承諾。
這最近貝欣守得雲開見月明,她幾乎每封來信都寫上一句:“小帆,你趕快回來,這兒有太多適合你發展的工作崗等候著。”
尤其是貝欣已開始在接手管理她名下的貝氏的財產與,她寫來給葉帆的信就更急切:小帆:這天,我跟高駿去學習騎馬。
馬把一匹高頭大馬拉過來,高駿對我說:“這是我們高家養的、最難馴服的一匹馬,沒有人肯騎它,你有沒有這個膽識馴服它?”
你猜我怎麼答?
“既然連高家的門檻都快要跨進來,何懼一匹馬?”
結果,我騎上去,馴服了它。
只要有信心,什麼都不難幹。
急切地等候你來港加盟。
貝欣以正途推論,葉帆沒有理由不選擇赴港發展事業這條道路。
留在美國,有什麼可觀的事可做了?
除非心上有個自己看重的人,請她留下來。
葉帆看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對方沒有表示,因而自己也下不了決定,心就未免急躁了。
尤其是貝欣寫了一張短柬來說:“我和高駿結婚了,邀你當伴娘如何?”
她在歡呼之餘,立即想到了前途的抉擇。
只有留心機會,看能不能試探一下小程的口風,再作決定。
這日,約好了小程坐巴士出城去當義工。
小程問:“這天是不是去陪伴那個姓方的失戀至神經衰弱的女人?”
葉帆點頭,道:“她很可憐,不只是失戀,正確的說法是失去自尊。”
“有分別嗎?”
“當然有,愛一個人或不愛一個人,不管是何種抉擇都是無罪的,不含侮辱性的。故而失戀的人,只不過不能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或者對方不能選擇愛自己,在這種情況下,無損於自尊。但方淑嫻不同,她真心愛上那個美國人若瑟,若瑟始亂終棄之後,還侮辱她。”
“怎麼侮辱?”
“他對方淑嫻說:”‘別糾纏我,這的確是一個為自己取得美籍的途徑,但嘗試別的能令你居留的美國人吧,他們或者比我方便一點。’“
小程聽得有點激動,忙問:“方淑嫻還有沒有再找那個若瑟?”
“沒有。她的自尊受到極嚴重的傷害,若瑟不再愛她不要緊,不能抹煞她的真心誠意,把她付出的感情扔在地下用腳踩。”
“所以她一直頹廢?”
“嗯,一連掉了好幾份工作,情緒不穩定,極度敏感,老以為人家要踐踏她,動輒與共事的人吵鬧。這真不是個辦法。”
“陪伴她有用嗎?”
“需要讓她知道世界上有人關心她,而且對她作過的承諾,一定會實現。只有這樣,會刺激她以至糾正她,讓她回覆做人做事的興趣和鬥志,今天是她生日,我答應一定去陪她,還編了一對手套送她。”
“你很偉大。”
“別開我玩笑,我們不是做著類同的工作。”
“我的工作比你簡單,只不過帶三個從三歲到十歲的小孩。可惜,他們太小,不然四個人搓麻將,一天會很容易過。”
葉帆笑起來,問:“你不是很喜歡小孩嗎?”
“對。不過,一下子帶三個太吃力了。”
“以你的理想,一個家庭最適宜有多少個小孩子?”
“兩個吧,最好一男一女。”
“容許你將來的妻子有自己的職業嗎?”
“何只職業,她可以有自己的事業,只要她喜歡,能應付得來,不太辛苦,就成。”
“看來做你的太太不錯呀!”
葉帆很有點衝口而出,然後才曉得難為情,漲紅了臉,趕快望出車窗之外。
小程咬一咬下唇,道:“多謝你的讚美。”
然後雙方都無話。
沉寂的氣氛倍生尷尬。
忽然間兩個人都一齊想打破悶局,同聲說話。
“你先說吧!”葉帆道。
“畢業了,有打算嗎?”
“我繼母希望我去香港發展,她再婚了,盼我能成為她事業上的好助手。”
“你跟她感情和關係都很好。”
“嗯!”葉帆點頭:“以後再跟你詳細說我和她的故事,她是個很精彩的女人,娶她的人三生有幸。”
“打算到香港去嗎?”
葉帆忽然之間鼓起勇氣說:“你會不會考慮到香港去?”
“我?”
“對!你。”
兩人瞳眸相對,一剎那間像道盡了幹言萬語,然後未開口作答,巴士忽然停下來了。
乘客都問:“怎麼一回事了?”
司機無奈地說:“爆胎了,等後面的一輛巴士接載你們吧。”
眾人只好魚貫下車,堆在巴士站等下一輛巴士。
等了十分鐘,下一輛巴士一到,人群立即蜂湧而上,葉帆自然沒法擠得上。
她對小程說:“走吧!反正走十分鐘也到了。”
小程想了想:“叫部計程車好不好?”
“為什麼?十多分鐘的腳程叫計程車?”
“醫生不是說你的脊骨不能多勞動,最近有點發炎的跡象!”
“幹你們這一行的有種惟恐天下不亂的心理傾向,又不是爬十分鐘樓梯,我的脊骨才會支持不住,走路不怕呢,一程計程車的錢可以吃頓好飯了。你倒不如留著請我吃飯好了。”
兩人走到路口,就分道揚鑣了。
葉帆有點急躁,走路的腳步也就儘量加快了。因為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點點,葉帆怕方淑嫻多心,或會生什麼意外。
每每是在這種最需要雙腿走得快點的時候,就更發覺自己的殘缺,葉帆的心最不好受。
心上與腳上的分量因而益發加重了。
帶著一點點勞累,葉帆終於來到唐人街附近的那幢由貨倉改裝而成的廉價公寓了。
她按了電梯,伸手撐著牆,微微喘氣時,有人從樓梯走下來,給她說:“電梯壞了,走樓梯吧!”
“為什麼壞了?”
“誰知道為什麼壞了,這種老傢伙,還能動已經很不錯了,像我家裡頭的一位,老不死,坐在哪兒也不管用。”
葉帆著急了,她拼命按著電梯,依然沒有回應,連燈都沒有亮起來。
葉帆望著那些樓梯,有一點點發呆。
方淑嫻住頂樓。
她怎麼爬得一上去?
不成。
葉帆想,方淑嫻一定會情緒低落,以為又受騙了。
記得上星期來探望她時,幾經艱辛才跟她有了對話,這種成績不能就此抹煞。
記得自己曾對方淑嫻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下星期日必定來跟你過生日,振作點,好好工作,七日很快就過去了。”
“我先聽著吧!”方淑嫻當時仍在使脾氣:“好聽的話聽聽無妨,不是毒藥,只要不吞下肚,也不記在心上就是了。”
“淑嫻,別這樣,答應了就是答應了,你信我。這世上總有人守信諾,總有人尊重與你的約定。”
是的,葉帆清楚記得自己的說活。
她立即拐到街上去,放開嗓門,拼命往上叫喊:“方淑嫻,方淑嫻!”
不論她如何聲嘶力竭,頂層的窗戶緊閉著,根本沒有可能聽得見,卻把旁的住戶驚動了,其中有人探頭到窗外罵道:“死跛子,你叫什麼?要找人不會走上樓去找嗎?”
另一個女人在他身旁閃出來,一望,便道:“嘿!人家是跛子呢,走不動呀,你不就同情同情她吧!”
葉帆最聽不得這樣的說話,而且她也實在著急了,便又拐了回樓梯間去。
她望著幽暗而高高的樓梯發呆。方淑嫻的這種住處,幾層樓共用一個電話,電話放在樓下。現今,除了走上樓梯,根本沒有辦法聯絡得上。她只好咬緊牙關,決定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爬到第三層,她已經辛苦得支持不住了。
滿頭的汗,橫流一臉,葉帆的腰脊處開始劇痛,一陣陣刺骨的痛令她舉步維艱。
她無法不跌坐下去。
從樓梯與樓梯間往上望,像頭頂上有七重之天,哪兒才是天堂?
葉帆想起了自己對方淑嫻說過的話,她重新站了起來。
然後,一手撐著柺杖,一手扶著樓梯,再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的頭腦開始因為腰脊的劇痛而有點麻痺,不住地有些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畫面出現腦際。
她看到自己平躺在床上,不肯起來,也不肯讓陽光照進來。
直至貝欣盛怒,扯起了滿房的窗簾,罵道:“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你最淒涼最艱苦最難受嗎?不是的,你看看我,還不是有苦自知地撐下去。撐下去,才會有明天,每個明天都有太陽!你不可憐自己,沒有人可憐你。”
這番話是貝欣對她說,然後她又對過方淑嫻說。
嘴上說著不管用,葉帆要抓著機會,為方淑嫻實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
她又爬上了一層。
腰脊間的痛苦並末因她意志力的堅定而稍減,她開始痛得不只流汗,而且掉眼淚。
是的,她很少掉眼淚。
貝欣曾經教過她:“流淚有用嗎?”
沒有用,那麼流淚來幹什麼?
她很聽話,很少落淚,只有在那次小彼得跌進水盆裡,她躍起身來救它時,發覺自己終能站起來後,她忽然開心得不能自已地哭倒在貝欣的懷抱裡。
葉帆腦裡一邊回憶,一邊幻想,等一下,當方淑嫻為她開門時,她一樣會開心得哭倒在對方的懷抱裡。
奮勇地,葉帆再走上了一層樓。
她差不多可以歡呼了,只差一層樓,就是方淑嫻的住處了。
可是她每抬腳踏上一步,就痛得她連連地喘著氣,實實在在的再無法走動了。
就只差那幾級樓梯,上不了就上不了。
她連高聲呼喊的力氣也沒有。
葉帆嚐到了初而努力不懈,繼而患得患失,最終卻是功虧一簣的滋味。
人生是這樣的嗎?
如果自己跟小程的緣分也如此,那份痛楚失望與無奈,當不只此了。
一念及此,葉帆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她再扶著柺杖,站起身來,閉上眼睛,咬著牙關,就連連地拾級而上,終於敲了門了。
門開了,她整個人便摔倒在驚駭之極的方淑嫻懷抱裡。
第四部分
第8節朦朦朧朧
“葉姑娘!”方淑嫻叫喊。
“對不起,我遲到了。”
說罷,把口袋裡的生日禮物塞給方淑嫻,葉帆就不醒人事了。
醒過來時,有幾張熟悉的臉孔,都是她最愛見到的。
方淑嫻、小程和出人意料地出現的崔昌平。
“崔醫生,怎麼會是你?”
“你大小姐病倒了,我能不立即飛來看你嗎?”
“我沒什麼吧?”葉帆發覺自己的精神很好。
“這叫沒有什麼嗎?醫生說你再爬多一次這樣高的樓梯,就要躺下來幾個月,不擔保你能不能再爬起來了。”小程說。
方淑嫻用手背揩淚:“對不起,葉姑娘。”
葉帆笑:“你怎麼了?拿我編給你的手套擦眼淚,弄髒了呢,快別哭。”
方淑嫻緊握著葉帆的手:“特地戴著它給你看,多謝你。”
“生日快樂。”
“葉姑娘,你醒過來,一切平安就好,我要趕去上班了,遲到不好,我相信這比我還留在此地陪伴你還令你開心,是嗎?”
“當然了,下班後有空再來。”
方淑嫻揮著手離去了。
崔昌平道:“葉帆,你救了一個好女孩。”
“人救我,我救人,能救得活的,本身根本是個好女孩。”
崔昌平拍拍她的手,道:“你休息一下,你們也談談,這兩天我順道來加州開會,然後,我會先回香港去。”
崔昌平望望小程,再對葉帆說:“在香港見你。”
然後崔昌平退出去了。
房裡的氣氛忽而像吹起一陣微微的冷風,有一點寒意,更有三分清冷,只為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終於小程先問:“你決定去香港?”
“我繼母再婚的婚期定了。”
“你是說,你會再回美國來?”
“我不知道,這兒未必需要我。”
小程沒有回話。
葉帆倒抽了一口氣問:“如果我們邀請你,你會到香港去嗎?”
小程竟有點衝動,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表情,他說:“小帆,我有件事打算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
“這次你的勇敢行為,令我深受感動。”
“慢著。”葉帆是個感情上很脆弱,自尊心極強,而又相當敏感的女孩子。“請別對我寄以太重期望,英勇行為,可一不可再。”
她忽然間害怕了。要是小程告訴她,就為了這次她要遵守承諾的行為,令他感動了,因而向她示愛,那是她不辨悲喜的一回事。
葉帆不要用這種行為場面去做成一種對她的惻隱和施予。
小程仍然繼續說:“不,這番話,我想過好幾次要對你說,都說不出口來,現在,我覺得非說不可了。”
葉帆的心開始怦怦亂跳。
她不知道那番小程打算要說的話,會帶來一個什麼樣後果。
“小帆,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難得的女孩子。從今次的事件,看得出你對承諾的重視,我跟你的個性一樣,自己做不到的事,不會答應下來,一旦答應了,不管我怎麼困難,我都不會食言,否則,我會很痛苦。為此,我真不敢輕率地對你許下什麼承諾。”
葉帆呆呆地聽著,她意識到她將會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答案。
“小帆,我曾有過一個過去了的愛情故事,很簡單,我深愛的女孩子跟我分手了,但我感覺到我仍不能忘記她,在這種情況之下,把我的承諾給予另一個女孩子,說我會嘗試去愛她,一如我曾愛過一樣,我怕那是違心之論。”
葉帆拍拍小程的手,道:“你真好,這麼負責,這麼坦誠,這麼的尊重自己和別人的感情。”
“小帆,我其實很願意有朝一日,會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自信,知道我確能做到只愛你一個,那麼,我會來找你,不論你在美國,在香港。”小程說:“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並且感謝你對我那麼好。”
“小程,你的這個故事沒有人知道嗎?”
“從沒有自我口中提起過。”
“那是個美麗的故事。”葉帆說:“最簡單的故事最美麗,多謝你。”
“你會到香港去?”
“會的,康復之後吧。”
“希望我有一天會來看你。”
“對,希望有一天在香港見到你。”
小程退出去之後,葉帆忽然覺得很疲倦,她很快很快地就入睡。
睡醒了一覺,睜開眼睛,發現依然故我。
小程在她跟前曾說的話,依稀又在耳畔說了一遍。
葉帆的眼淚從眼角流向枕邊。
怎麼哭了呢?
不是說流淚沒有用?
人往往有軟弱的一面,往往不能自控地做著一些沒有用的事。
她自己親自說過的話:“失戀不等於失去自尊。”
那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喜歡音樂的人那麼多,有人欣賞莫扎特,有人欣賞貝多芬,各適其適,並不影響音樂家本身的聲望與品質。
人與人之間的投緣與選擇,不也是同一道理。
原來假裝開心、大方地活著是這麼辛苦的一回事。
葉帆別無選擇,懷著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已深深受創的心,來到香港。
無論如何,見到貝欣是太太太高興了。
她們原以為都有說不完的話,都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徹夜暢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
尤其是那些在信內、長途電話都無法傳真的感情與描繪的情事,都會當面談。
是晚,她們團坐在床上。貝欣問:“累嗎?”
“還好。”
“興奮?”
“是的。你呢?”
貝欣說:“到底盼到你回來了。”
“我是指你的婚期。”
“嗯。”貝欣笑笑。
“他很風度翩翩。”
“你說高駿?”
“還有誰?”
“對。還有誰。”
“戀愛故事是不是要講一千零一夜?”
“市場上不流行過長的長篇。”貝欣分明不願意談下去:“談你的吧,會更可愛。”
葉帆笑:“他沒有來。”
“會來嗎?”
“大概不會。”
“為什麼?”
“他忘不了以前的那段戀情,需要重新對自己,或者對我考慮。就這麼簡單。”葉帆聳聳肩。
“嗯,那就讓他慢慢考慮吧!”
“我就是這麼想。”
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再沒有話值得說下去了。
於是貝欣說:“要睡了嗎?”
葉帆答:“好建議。”
都各自睡到床上去,可是,都一樣的輾轉反側,睡不牢。
這還好,葉帆和貝欣都有經驗,早早睡著了,明早醒來,清醒地躺在床上知道要爬起來繼續奮鬥的那一刻,其實更難受。
寧願睡得朦朦朧朧的,站到地上去,再走到人前時,才清醒過來,繼續幹活,會舒服得多。
斑駿和貝欣的婚禮,是城內的熱門話題。
婚禮的場面不是浩大,而是矜貴。
幾乎只有城內的頂級富豪,而又與高家、貝家有超過二十年的交情的,才會收到帖子。
最奇怪的是那些章翠屏都早忘了的老朋友,在章家樹倒猢猻散時,一個都不曾出現的豪門富戶中人,都逐一出現,通過各式渠道,讓章翠屏知道,他們應該是有資格被邀請之列。
“女乃女乃,請柬發給他們嗎?”
“為什麼不?免費上演好戲,看齊紅臉白臉,煞是熱鬧,我老了,愛熱鬧。”
貝欣沒有多說話,她體恤章翠屏的心。
幾十年前,她曾有過的架勢跑回來了,正如她說:“當年章家把我嫁出去,那種風光比起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生幾十年,風水輪流轉,我倒有福趕上這場熱鬧了。”
那間舉行婚禮的會所特別為當晚的全城官蓋雲集,加強守衛及加買保險。
城內的影畫雜誌及報刊也真不少,都被謝絕採訪這場逢重矜貴的婚宴。
最後不知誰個負責應付傳媒的高氏高級職員向高駿獻計,說:“獨家採訪,獨家照片,價高者得,全部捐給公益金去,順便做做宣傳。”
斑駿沒有反對,他心上著眼的不在於這種小事,就由得手下喜歡怎麼擺佈都好。
從今之後,他的籌碼大了,可以計劃如何進一步地在商界政界拓展他的版圖,實現他的野心。
婚禮假城內最高貴的會所,整座包起來舉行。
一切的安排由高家交給公關公司主理,新郎是漫不經心,一擲萬金,為求氣派。
新娘子呢,心靜如水,任由擺佈。
貝欣沒有興奮,亦無悲哀,她只知道要落力地演好這場戲。
身上的一襲由聖羅蘭特為她設計的,簡單之極的乳白色長及腳踝的套裝,高貴大方。頭上沒有婚紗,卻戴了頂小小的,有半截網型面紗罩在眼前的小帽。
貝欣戴著的首飾只有兩件。
章翠屏送的一隻八卡全美足色方鑽戒指,是用最流行的鐵芬尼鑲法,即是方鑽兩旁鑲了兩顆三角鑽石。
章翠屏代表伍玉荷,也就是代表戴家買給貝欣的另一顆心鑽,發放著清水般泛藍光澤,六卡,九九色、無瑕疵,用一條很幼細的白金碎鑽頸鍊,戴在頸項上。那條白金碎鑽頸鍊是遠道來賀的表兄伍澤暉送贈貝欣的。顯然,伍澤暉是很高興表妹得到如此好的一個歸宿。
葉帆穿得很輕盈,一身的淡黃,蒂的出品。是專責服裝的城內服裝師為她訂購的。
章翠屏很保守,一件墨綠色的真絲暗花旗袍,鑲起了棗紅色的絛邊,戴上了一條通體碧綠的翡翠佛珠型的頸鍊。
在一個佈置得輝煌清雅兼而有之的禮堂內,這三個女性都各有奪目之處。
嘉賓魚貫進場,主人先以酒會形式招待,再行入席。
新郎與新娘都主動地穿梭於賓客之間,談笑甚歡。
貝家移交產業的這個過渡期,貝欣通過高駿的安排,開始與城內的商界人士熟諳,並且同時投入在高氏企業之內。
貝欣並不願意插手管理貝剛營運著的其他生意,她只對香菸分銷生意有興趣,其實她因股權的轉移,順理成章地坐在貝氏董事局內成為副主席,已經能起監管作用,並不需要參與日常業務,只是她在發展高家那地產與百貨業相結合的業務之同時,對香菸業有特別感情。
為此,很多到賀他們婚禮的嘉賓,因著生意接觸,是早已與貝欣熟諳,不覺娓娓而談。
在熱鬧的人頭攢動之中,貝欣忽然望到遠處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
這個臉孔,她應該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可是,貝欣搖搖頭,她認為必是自己眼花繚亂,頓生幻覺。
不可能在此時此刻此地出現。
對,再抬頭望過去時,就不見人影了。
貝欣籲一口氣,因為她今天結婚了,才令她生了見到他的幻覺。於是貝欣再聚精會神聽銀行家曾仲賢對大陸地產近年發展的分析。
說著說著,又加進了行政立法局的兩局議員林亦隆,人們的興趣又帶到中英對香港主權迴歸問題的處理上了。
這是極熱門,亦是極多人關注的話題,都太有切身的關係在,氣氛一時間緊張起來,連新娘子在內,都幾乎忘了這是個婚宴。
林亦隆對中國宣佈收回香港主權和提出一國兩制發表意見說:“一國兩制這構思怎會行得通?我看未到九七年,香港的人才就會外流得差不多了,這真是隱憂。香港之所以有今日,無可否認英國統治有功。”
第四部分
第9節另人生厭
貝欣禁不住說:“一國兩制是中國的承諾,公開對國際人士說要推行的制度,不可能沒有誠意。畢竟,中國現今是大國,也不是處在事事求人的時代,中國的市場正日漸引起外資注重,正是用得著人才之際,我看人才只會流入香港,再流入大陸才又對。”
那林亦隆正想反駁,貝欣微微一笑,道:“你們談,我失陪了。”
免得在這麼一個場合失態。但同時貝欣很自然地討厭起那些把自己看成英國人的中國人。
他們的嘴臉比殖民地上的外國人更令人生厭。
才回過頭來,她的幻覺又生出來了。
今次摔一摔頭,閉一閉眼睛,再張開來,仍不能把幻覺消滅。
就因為他曾在她第一次成婚之時,趕來送她,有了永遠的陰影了,貝欣今晚又見到了他。
真好笑,怎麼可能會是這樣的一個巧合?
可是,那的確是瞪圓了眼睛,一臉的尷尬、惶恐、驚駭,甚而狼狽,千真萬確地自遠而至。
“貝欣!”還是葉帆帶著他。
葉帆歡天喜地地排眾而上,對貝欣說:“你看誰來了,他就是小程,他趕來了。”
葉帆的喜悅是禁不住的。
她原以為自己在做夢,剛才她在會所的休息房間,接聽了電話,對方說:“小帆嗎?我是小程,我來了。”
“嗯,你來了?”葉帆不知如何反應:“你在哪兒?”
“我在香港,我來了。搖電話到你家,傭人說你在此。”
“是的。”
“我能這就來見你嗎?順便向你繼母道賀。”
葉帆躲在休息室內細細喘氣,很久沒有亮相人前,她叫自己快快鎮靜下來,才好見小程。
臨走前,小程對她說過什麼,她完全記得清楚。
他來了,就證明他有信心忘記過往,對將來作出承諾了。
否則,小程不會來。
葉帆幾乎是歡呼著迎接小程進來,先拉著他去找章翠屏,然後,再扯著他來見貝欣。
“貝欣,你聽見我說什麼嗎?”
貝欣看呆了這個眼前的小程,喃喃地問:“為什麼姓程?”
對方答:“崔昌平設法把我從大陸申請出來,認了個華僑做義父,跟了他姓,手續容易辦些,他姓程。”
然後三個人都呆住了。
貝欣與高駿只到日本度了一個星期的蜜月,就回來各自投入工作。
香港在中國宣佈了會於九七年恢復行使主權之後,市場一直沉靜,走資行動屢見不鮮,大商賈在這個瞬息萬變、人心還未穩定的時期,得閒不出門,以免出了大事,沒有人為機構拿大主意。
貝欣固然是為了這個原因,要儘快地與高駿趕回大本營來,更為了她一直惦念著葉帆。
世間上最不公平的事已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在那個她可以接受文子洋的時候,她曾殷殷期盼他趕快出現,偏他卻音訊全無。
到她決定再出賣一次婚姻時,文子洋就來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她可以忍受,她可以不埋怨。
受過一次痛不欲生的刺激,嫁給葉啟成之後,貝欣已心如止水,將她的生命價值觀定位在履行責任,終此一生的基礎之上,不對個人情愛上的享受算在期望與努力之內。
為此,上天的戲弄,她可以在震驚之後,一笑置之。
對文子洋的懷念與相思,是永恆而毋須復活的。
可是,上天對付她還不夠嗎?還要對付葉帆。她知道葉帆脆弱的心靈,天真的個性,承接不起這種感情上的屈辱。
貝欣會認為這種愛不得其所是苦雨悽風,於是坦然款嘗。
但葉帆一定視這種感情上的委屈是滔天巨浪,翻過來覆過去,讓她透不過氣來。
如果那個文子洋心目中的人不是貝欣,而是別人,彼此都會好過一點。
這一點心理上的化學作用不是良性而是惡性的。
貝欣不是不難過,不恐懼的。
她回港之後,葉帆不在家。
“到哪兒去了?”貝欣問祖母。
章翠屏答:“這個星期,她每天都外出,晚上才回來,像很忙的樣子。”
“知道她到哪兒去嗎?”
“她沒有說。”
“女乃女乃,小帆的情緒怎麼樣?”
章翠屏想了一想:“沒有怎麼樣呀,每天都是高高興興的,非常的活潑,跟我有說有笑。”
貝欣沒有回答,她不知葉帆的這種表現是正常還是反常。
“欣兒,小帆發生了什麼事了?”
“沒有,沒有。”貝欣道:“我只是看看她準備投入工作沒有,她是打算留在香港還是要回美國?”
“小帆不是說好了要留港嗎?回美國去幹什麼呢,一點發展都沒有。”
貝欣沒有解釋她為什麼有這份擔憂。
她是極希望葉帆能留港發展。但經過了那個叫小程的出現,一切情況可以是完全不同的。
這晚,葉帆很晚才回家來。
一回來,就回房裡去。
貝欣在偏廳聽到聲音,就立即去敲她的門,問:“小帆,我是貝欣,能讓我進來嗎?”
“可以,請等一等。”
葉帆不一會就把房門開啟,道:“請進來。”
貝欣看到睡房很齊整,一點異樣的痕跡也沒有。
“這個星期你玩得開心嗎?”葉帆問。
貝欣不曉得答,想了一想:“日本的東西很貴。”
“這對你不是問題吧?”
葉帆回答這句話時很輕鬆,這反而現了一點骨刺。
貝欣意識到文子洋的出現,的確在她和葉帆之間生了催化作用。
她們之間的關係與情誼,開始跟以前不一樣了。
愛情不是粉筆字,錯了可以用布一抹就乾乾淨淨。
愛情也不是生意,生意不成仁義在。愛情有了波折,關係要再像舊時模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了。
貝欣沉著氣,希望把彼此的氣氛弄好一點,於是說:“我買了一套珍珠首飾給你。”
貝欣從口袋裡掏出了首飾盒,遞給葉帆,並說:“希望你喜歡。”
葉帆把首飾盒打開,道:“好漂亮,好名貴,嗯,謝謝你!”
葉帆笑著主動地把貝欣抱了一抱。
一切不是像舊時模樣嗎?
不,不一樣了。
全部的舉動神態都蒙上一層薄薄的面紗似,看不到原來的眉目。
貝欣的心慢慢地正往下沉。
“小帆,你不喜歡這套首飾?”她在力挽狂瀾於既倒。
“不,不是不喜歡。你覺得我反應有點冷淡,是不是?我是在想以我這個年紀和身分,似乎不需要戴首飾,年輕少女戴首飾不合宜,有青春就好,這跟少婦不一樣。”
“是的。”貝欣只能同意這個觀點。
“所以,我很心領。我實在覺得你用這套珠飾,比我更合適了。”
葉帆雙手把首飾送回給貝欣。
貝欣接過了,心裡的難受像被惡蟲一口一口地咬著。
“其實,”葉帆說:“香港什麼東西都有,又便宜又好,你就別忙著給什麼人買禮物,應該好好地享受蜜月。”
“你打算留在香港,是嗎?”貝欣抓了這個機會,問了一個她認為最關鍵性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你會在香港開始工作?”
“是的,你不是一直告訴我,年輕人在香港發展的種種好處嗎?”
“是的。”
貝欣吁了一口氣,到底最重要的一件事沒有受到壞影響。
貝欣實在怕葉帆會負氣地回美國去,以後彼此的關係就不容易調整過來了,而且,為此而扼殺了葉帆發展的機會,很不忍心。
念頭一過,情況就發生突變。
葉帆說:“香港真是一個機會之城,在美國,我們畢業的一群學生個個誠惶誠恐,怕找不到事做。這兒,翻閱一張西報,招聘欄廣告比新聞多不知多少倍。去求職時,一下子就有幾司公司向我提供職位,各有所長,任君選擇。”
貝欣很自然問:“你去找過工作嗎?”
葉帆興奮地說:“對呀!不但找過,而且找到了。我其實很擔心他們會嫌棄我,可是他們沒有呀!”
“小帆,我打算你來當我的助手呢!”貝欣急道。
“我知道,可是,這樣子不好。”
“為什麼不好?外頭能照顧你嗎?他們給你多少薪金,給你什麼職位?”
“他們給我的照顧很一般,可能很苛刻,但我希望像一般人那麼成長,只靠我自己。古人不是有易子而教,意義是一樣的,不是嗎?”
貝欣問:“你決定了?”
“是的。”
“你連跟我商量也沒有就決定!”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有權利獨立,且不要給你添麻煩。”
“小帆,坦白跟我說,是不是為了他?”
“什麼?”葉帆笑:“你說什麼話,我不明白。”
“你怎麼會不明白?就是因為你發現了文子洋跟我的關係,於是你連我都不高興了。”
“貝欣,你鎮靜點,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回港之前,已經知道小程,就是文子洋已心有所屬,那個女人是你還是別人,影響都一樣。你別把什麼責任都往自己肩上硬放,沒有這個必要。”
“那麼,為什麼要另尋出路?”
“這是兩回事。”
“根本就是一回事,你只是不肯承認。”
“很好,隨你怎麼想吧,我沒有法子令你相信。我只能堅持自己的想法和決定,為自己的前途著想,我會很努力工作。”
“很努力地在外頭工作,為了證明沒有了我的庇廕和幫助,你仍生活得很好,是不是?”
“貝欣,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求我永遠躲在你的照顧範圍之內,身體上,我已經是個殘缺的人,需要有人照顧我。我希望除此之外,不必再連累什麼人,也太急於要在自己的能力之內獲得成績。你明白嗎?”
貝欣不知如何回應,終於帶點氣餒道:“小帆,文子洋他……”
“希望你以後不要把他跟我們之間的相處拉在一起。我跟他是朋友,你跟他是舊情人,我跟你是另一種關係,不必互相混淆。好了,我走了一天的路,幹了一天的工,很累了,你也回房去睡吧!”
說罷,葉帆才想起來,嫣然一笑道:“看,我竟忘了,你結了婚不住在這裡了,那就要更快地回家去,已很晚了。”
貝欣僵站在那兒有一分鐘之久,才曉得緩緩地轉身離去。
是的,她的家不在這兒,而是築在城內另一個高貴的住宅區。
那兒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沒有了從前至親在,只有新的合作伙伴的世界。
貝欣對這新世界開始適應,而且日子有功,在不斷地努力下,她適應得算很不錯了。
因為她的心理準備不算不充足了,她也太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
身為整段政治婚姻的導演兼男主角的高駿,在演出之前把戲分和劇情解釋得相當清楚。
斑駿教貝欣一個演出自己新角色的不二法門,道:“每當你情緒激動,你就提醒自己,這只不過是一齣戲,演員一般演出過分認真時,會完全融入角色之內,對你而言反而是不好的。你需要久不久把自己抽離,精神上保持冷靜和獨立,那麼,就不必過分緊張你這個角色的遭遇。日子有功,習慣成自然之後,你或者會愛上了這個角色,產生很自然的代入感,那才是另一種境界。你明白嗎?”
貝欣不是不明白的。
斑駿對她的這個原則性的提點,真的很有利。
正如一個相當投入劇情的觀眾,忍不住被悲慘的橋段所感動而不住流淚,只要她肯在剎那間提醒自己,那隻不過是一齣戲罷了,很自然地她就會冷靜下來,停止哭泣。
凡是不真實的情事,震撼力與感染力都不可能太大,更不可能持續。
戲是總有散場的一日。
貝欣不知道她與高駿演出的這出戏何時落幕。但能把它視為一場終於有日落幕的戲,在演出得過分逼真時,她會稍稍自角色中抽離,精神上鬆弛一下,透一口氣。
第四部分
第10節世紀婚姻
就像婚後不久的一天,當貝欣依然為著葉帆決定加盟城內最大的誠發金融集團當見習而耿耿於懷時,她又得面對另一樁她駭異且生很大悶氣的事。
貝欣以貝桐家族第四代的身分,接管了貝氏一半的產業,已成為城內上層社會津津樂道的故事。
貝欣與高駿聯婚,無疑是八十年代在香港最轟動的一樁世紀婚姻。
連亞太區著名財經雜誌內的一項花邊專欄,都大字標題,把貝欣與高駿的婚姻比喻為“八十年代在亞太區內出現的最大最美妙最和諧的合併個案”。
為此,一如高駿所料,他這一招是重錘出擊,一舉而戰勝了高驄和高驥,把高氏家族內的勢力紛爭消弭於無形,因為貝欣的加盟為高家掀起的浪潮,早已蓋過了兄弟之間的暗湧。
原本兄弟三人在老父高敬心目中的分量各有千秋,正在各自增加手上的籌碼時,貝欣出現了。
斑敬一接觸到這位如花似玉,兼且言談充滿商業智慧妁貝桐家族第四代傳人之時,幾乎等於鯨吞了一大筆貝氏的資產,樂得難以形容。
筆而當高驥的夫人,以為助丈夫一臂之力,在家翁跟前眺撥離間,所得到的效果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差。
斑驥夫人說:“老爺,聽說這位貝小姐很有點過去,在加拿大是嫁過人的。”
斑敬吸了一口“三個五”,道:“貝欣的過去,三嫂你很清楚嗎?”
斑驥夫人以為高敬暗示她可以盡情的搬弄是非,於是非常興致勃勃地盡數貝欣在加拿大與葉啟成的關係。
斑驥夫人最後總結說:“那姓葉的是個低三下四的人,跟溫哥華的黑社會有來往,總之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斑敬聽罷了,慌忙點點頭,道:“三嫂,你的這些消息相信是準確的。”
“千真萬確呢!”
“若是千真萬確,那也太為難貝欣這孩子了,冰清玉潔、冰雪聰明的人兒,泡在烏水裡,差點沒頂。幸好她是有慧根慧質的人,不但逃離大難,且能來到香港與貝家人團聚,我們有幸成為一家人,以後就更要愛惜她一點了。
“我看呢,貝欣在香港上層社會是生活得頂出色的,只是有些人閒著沒事幹,總會拉是扯非,惹貝欣不高興也未可料,我們就得維護她,防著那起小人散佈謠言才好。”
一番話,說得高驥夫人臉紅耳赤,無地自容。
斑敬還不放過她,說:“三嫂,你對生兒育女最有經驗了,以你三年抱兩的成績去感染一下貝欣,讓她早日生個兒子出來,讓我看看高家嫡系傳人,也就真的助我有個愉快晚年了。我看貝欣先天和後天都有足夠條件發展事業,在打理家族事業之同時,併為我們家生下一兩個娃男娃女,也就令我心滿意足了。以她和高駿的品質,下一代一定是傑出的,人才永遠是貴精不貴多。”
斑驥為了父親這番說話,回家去把自己的妻子痛斥一番,道:“你真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是什麼身分了,小家碧玉出的身,要在老太爺跟前以五十年代粵語殘片的手法去做貝欣的是非,簡直是白痴。”
斑驥夫人哭喪著臉說:“我只不過想幫你而已,嫁給你之後,拼命生孩子,還不是為你加添勢力,生得人都變得痴痴肥肥,長年累月低著頭只見大肚子而不見腳趾的日子,你以為好過嗎?”
斑驥冷笑:“拜託,你的智慧水平很有限,別給我幫倒忙,你就安分守己地做你最拿手的好戲,父親的身家即使按我們兄弟三個人頭分,還有母親的私己錢,怕會按孫子的人數來作分配基礎,你幫我賺不到大錢,就朝小錢上著手好了。”
斑驥不是刻薄,他是就事論事,也太清楚妻子是哪塊材料了。
倒是高驄的妻子李瑜,比較深沉內向,也有學識,與高驄為人很是配襯,是一對很懂耍高招手段的夫妻。
李瑜是香港大學畢業的,一畢業便考進政府當政務官,受政府傳統的行政訓練,算是相當扶搖直上。年紀才不過三十多,就已當到副署長之職,按照政府的規定,在若干部門任過職。
可惜的是,這種年輕高官的身分雖屬矜貴,但派守的衙門一直不是最多人巴結的部門。剛從衛生署調到天文台,就算升任台長,預聞的機密與掌管的策略資料,也不過是天氣,不能起什麼商政上的作用。於是,在高敬心目中並不把這位媳婦兒太看在眼內。
別的不說了,就前些時,中國下決心要在九七年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這個消息早就已為一些極親英的香港議員句權貴所預知,有了這等重要資料,就不知可以在市場上得到多少利益。若是能及早在中國領導人鄧小平接見英國首舊撒切爾夫人之前,把手上握有的地產與股票放到市場去,一來一回就已大賺了一筆。
市場內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的。另一個出名的財經故事,就是地產鉅子易祖訓以他跟英國政府的密切關係而預聞了內幕消息,設計出一個以退為進的商業陰謀,把他的地產王國價格推到最高,然後賣予另一位企業家漢海防。結果漢海防接手這個商業計時炸彈之後,登時爆炸,弄得他家散人亡,造成另一個財經小說《誰憐落日》的題材,為城內人津津樂道。
話說回來,像李瑜這種在政府任職的所謂高官,就無法提供這起重要訊息了。
斑敬曾對高驄說:“你的老婆是捉到鹿不會月兌角,只要是比較重要的部門主管,都會叫那些傳媒機構看在眼內,重則買怕,輕則尊重。她呢,連報紙館老總都不需要請她吃一頓飯。
“照說,二嫂也不算不是個人才了,看怎麼樣能把自己放在個有用的位置上,才是正路。否則,九七到來,她怕也是要回到你身邊來做個家庭主婦的話,倒不如早日辭官,到高氏來幫頭幫尾,也實際一點了。”
斑驄有氣在心頭,也就默不做聲,啞忍算掉。
斑駿把這些家庭情況靜心看在眼內,細加分析,因而留身以待,果然捧了一塊瑰寶回高家來,贏盡了高敬的歡心。
正如高驄對李瑜說:“三嫂是個低能兒,生孩子生得多了,怕更影響智力,她跑到父親跟前去造貝欣的謠,是完全白費心機的,謠言對於願意接納它的人才起到作用。父親的一顆心都已在貝欣身上,她的條件正合了老人家的心意。哪怕貝欣以前殺過人,父親也只會認為那被害者是死有餘辜。”
李瑜陰惻惻地說:“向老人家著手,動搖他對貝欣的信心是不會成功的,同樣,離間高駿對貝欣的感情也屬徒然,他們父子倆簡直把貝欣視如曠世奇珍,惟一的方法是讓貝欣對丈夫起異心。”
一言驚醒夢中人。
斑驄對妻子之言心領神會。
任何機會,只須留意,就俯拾皆是。
斑駿會令貝欣不滿的行為總是有的。
斑驄夫婦認為在常情之下,最能刺激貝欣的莫過於高駿那風流成性的作風。
於是經過細心留意,高驄尋出了一個門路,找了一個打手出來。
那是高富律師樓內一位年輕漂亮的律師行助理霍少珍,她在高駿結婚之前一個月離了職,轉到另外一家律師行任職去。
這最近發現霍少珍懷了身孕,同事同行之間就稍有謠言,說經手人是高家大少爺高駿。為了避人耳目,不會對高駿與貝欣的婚姻做成故障,因此,高駿把霍少珍安排到別間律師行任職。
霍少珍本人對謠言置若罔聞,旁人也就不好意思追問,飛能把這些花邊新聞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掛在嘴邊聊聊,旦消閒作用罷了。
誰知消息傳到高驄耳朵裡去,就一把抓住了它,認為是天賜良機。
於是立即派夫人出馬,由李瑜做說客,竟找到了霍少珍的親人,即她那在政府任職的哥哥霍少強,在他身上下功定。
藉著一些跨部門的公事接觸,李瑜跟霍少強親近起來,有意無意之間透露了幾句關鍵性的說話:“我拿你是自己人看待才說句老實話,只要令妹不計較名分,我家老爺最緊張抱孫子,她何必拋頭露面地在外面捱風抵霜,也不必躲在家裡頭見不得光。”
這幾句話起的作用可大了,幾天之後,霍少強給李瑜一個電話,說:“我妹妹想見你,有事請教。”
要請教的事其實極之簡單,李瑜跟霍少珍會面時,她坦率地問:“我有機會成為高家的人嗎?”
李瑜定睛看霍少珍,這眼前的女子太幼女敕了,一定是被高駿的身分地位再加甜言蜜語騙倒了,才會弄到有今日。與然,也因為有蓬門碧玉嫁進豪門的實例,才會引起霍少珍這等女子的虛榮幻想。
李瑜也坦率地回應說:“高駿如何對你說了,他還有去見你嗎?”
霍少珍點點頭:“他說如果我安分守己,他還是會來看我的。”
“他有來嗎?看樣子,你沒有找他的麻煩。”
“我沒有。可是,他婚後只上我家來過一次。”
“他知道你懷孕嗎?”
“知道。”
回答這話時,霍少珍有點狼狽,也有著些微激憤。
李瑜看在眼內,明白過來了,說:“懷孕是你以為可以縛住斑駿的手段,他知道了,不高興,是嗎?”
霍少珍抬起頭驚問:“你怎麼知道?高駿跟你們家裡的人談起?”
“不,他怎麼會。如果高家知道,老太爺看在孫兒分上要把你承認,他怎麼向貝欣交代?”
霍少珍道:“難怪他知道我懷孕後,告訴我,只要我安分守己,他會照顧我們母子。”
“就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霍少珍對李瑜說:“如果我滿意的話,就不會尋你幫忙。高駿他太冷靜,我沒有把握以後真能一直見得著他。”
“你的正確說法應是他太冷酷,不受控制。”
“請你幫我。”
“你找錯對象了,我是有心無力。能幫你的只有一個人。”
“誰?”
“貝欣。”
“貝欣?”
“對。把真相告訴她,她會給你很好的主意。”
“她會嗎?”
“必然會。”
“貝欣會對付我。”
“不會,只會對你有好處。”
“為什麼你對她如此有把握?”
“因為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不是勢均力敵、旗鼓相當的人,貝欣不屑出手與你對壘,江湖較量也要講身分。請恕我直言,你沒有這份與貝欣比試的資格。你跟高駿的關係,極其量只能令貝欣刺痛一下,然後她會給你好處,保障你以後不對她做成騷擾。”
霍少珍的自尊受損了,她對李瑜的那番話,非常的在意。
霍少珍認為上天要公平些,何必把一切的優點好處幸福幸運都盡往一個人身上放。
於是霍少珍道:“那就讓貝欣刺痛一下吧!算我是隻小蒼蠅,危害不了她的生命,但也有本事在她的生活上做成一些干擾,再從這些干擾中得到一些得益。”
李瑜笑著補充說:“這些得益大到可以承認你以及你的孩子成為高家的成員,小至由貝欣送給你一筆錢,不妨以之重組生活,何必還要每天晨早起床到外頭工作,聽老闆呼呼喝喝,下班後孤零零地長盼那高駿的來臨。你的憂慮不是多餘的,到那麼一天,高駿決定不跟你來往了,你能拿他怎麼辦?難道哭哭啼啼地上高富律師事務所算這重冤孽不成?怕為時已晚了,還是先下手為強。”
霍少珍的心被打動了。
她覺得李瑜真是有內涵有頭腦有知識的人,以她的身分地位肯如此開誠地幫助她,真是太好了。
為此,她決心背城一戰。
先等到高駿來訪,霍少珍就跟他攤牌,道:“稀客。”
斑駿剛要除掉領帶,聽霍少珍的口氣不對勁,便停住了手,道:“我偶然到訪是為尋歡而不是為受氣。”
“那你找錯對象了。”
“很好,恕我打擾了。”
斑駿把外衣搭在肩膊上就走。
“慢著。”霍少珍叫。
斑駿沒有為此而停下腳步,他正打開了大門。
霍少珍於是高聲叫喊:“我會去找貝欣。”
這麼一說了,高駿果然停下來。
霍少珍滿心歡喜,認為談判可以展開了。
如果高駿能要求她別去見貝欣,以較好的條件跟她交換,她是會肯的。
當初在高富律師樓任職,跟高駿走在一起,就以為從此可以釣到金龜婿,直至高駿傳出婚訊,她才如夢初醒。於是急忙撤防,好讓自己懷孕,以一條高氏親骨肉的生命去維繫這段孽緣,看最後能抓到些什麼好處。
如果高駿受硬不受軟,也是可以的。
霍少珍懶得再跟那姓貝的女人交手去。
誰知霍少珍的如意算盤計錯了。
斑駿是停下了腳步,且迴轉頭來,對著霍少珍冷笑,溫文地回答說:“去吧,祝你好運。”
然後就伸手關門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