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變(1)

我想,我最討厭的季節,應該是冬天!

在我的生命裡,似乎所有的變數,都發生在冬季。

而偏偏,塞外的冬天總是特別漫長,欲走還留。

從去年夏天,蕖丹被白羊王子護送回王庭開始,到今年冬天,整整半年的時間,王庭就像是一攤靜水,好像蕖丹從來沒有被混入王庭的月氏奸細綁架,從來沒有繞道從白羊經過時,被白羊王所救,從來沒有離開過王庭……

好像,我也從來沒有因涉嫌謀害他而被囚將近七個月之久……

雖然我們都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但,因為彼此太刻意想要忽略,所以反而被封入心底深處,輕易翻檢不得。

而等到我們有了足夠的勇氣,想要重新面對時,漫天的飛雪已然飄然墜落。

冬天來了,我彷彿又嗅到了災難的氣息。

匈奴歷,頭曼三十二年。

這年的冬天特別漫長。

“在看什麼?”蕖丹回來的時候,我正百無聊賴地翻閱著手中的一冊竹簡。竹子已被摩挲得非常光滑了,顯得有些陳舊。裡面的刻字,我已熟悉得幾乎可以倒背。但是,這樣枯燥沉悶的日子,今天只是不斷重複著昨天,而我,除了不斷折磨這些竹簡之外,還可以做些什麼?

“還不是……”我本來想說,還不是那些東西,又沒有什麼新意。但,話到嘴邊,變成,“還不是……《國策》。”說著,將竹簡仔細碼在一邊。

蕖丹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一動,也沒說什麼。沉默著將外氅月兌下,搭在一邊。

曾經有一次,他在不經意中問我,為什麼我看得懂漢書?

我說,小時候跟避難到賀賴部的一個漢人學過認字。

他便不再追問。

我想,他一定還好奇書中說了一些什麼?但,他沒問,我便也不說。

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在各自的領域裡想著各自的心事。

棒膜——

隨著時光匆匆的腳步在我們凝望著彼此背影的目光裡瘋長。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試圖稍微改變一下我們之間的關係,試圖以贖罪的心情走進他日漸封閉的內心,試圖撫平他爬滿眉心的褶皺,試圖讀懂他從前從未有過的落寞的心事……

我想,也許一切,都將不同。

那一日,是整個冬季陽光最燦爛的一天。

朝陽映在冬雪之上,宛如在地上鋪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六角冰花織成的地毯。

“蕖丹!”我看著帳外一地的銀白、晶燦,忽然回頭喚他。

他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來,那一雙曾經盈滿笑意的眼,帶著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

我的心微微一痛。

那半年之久,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

為什麼會令一個溫和天真的少年,變成如今恍惚陰鬱的模樣?

我的聲音放輕了一些,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好久沒有騎馬了,趁著今日天氣晴暖,我們出去跑跑馬吧。”

“這種天氣?”

“這種天氣很好呀。都半年沒有見你騎馬了,騎術一定又退步了。”我笑道。

他也笑了,是一種敷衍的笑,“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兒女,哪有那麼容易荒廢了騎術?”

我扁了扁嘴,“那麼我們出去比試比試。”

他沉默了一會兒,大約是終究不忍掃了我的興,輕輕點了點頭。

我歡呼著喚來阿喜娜和比莫魯。他們兩個看起來比我還要興奮。

比莫魯興沖沖地衝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興沖沖地衝回來。一聲長哨,一匹黛青色的駿馬就站在我們面前。

“呀!”我驚呼,“踏雪烏騅?”

“可不是?”比莫魯得意地說,“這是單于陛下的戰馬,匈奴上下只此一匹。”

沒錯,踏雪烏騅和雕花硬弓是單于隨身最喜愛的兩樣物事,沒想到,他卻把它們分而贈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

我神情複雜地望了蕖丹一眼。

他卻彷彿毫無所覺。

徑自翻身上了烏騅寶馬,勒馬回望著我。

我甩了甩頭,甩去心裡那些突然而起的不舒服的感覺,趕忙跳上馬背。

兩乘駿馬疾風似的向前衝去。

有好幾次,“滿月”眼看就要超過蕖丹的踏雪烏騅了,然而,任我如何使盡力氣,騎術再如何精巧,卻始終慢了寶馬一個馬身。

我不由得嘖嘖稱羨。

沿路,零散地遇到一些早起的牧民,人人立住,看著他不住喝彩。

蕖丹的臉上終於漾起了一些久違的笑容。

“看!雪豹!”我驚喜地喊了起來。

長風撲面,白雲在天!

太陽,如一面光芒四射的鏡子,折射著璀璨的晶光。

我們在馬上奔馳,那一瞬,彷彿所有的悲傷與不快都已離我們遠去。眼前,只有此一人,只有彼一物。

“看我來獵它!”蕖丹抽出馬背上的弓箭。

我拍手叫好。

二人二騎追逐著前方在雪地裡忽隱忽現的斑紋。箭,搭在了弦上,弓拉得筆直,箭頭鎖住了跳躍的獵物。

“嗖”的一聲,尖利的嘯聲劃破天際!

我一怔,本能地抬首,刺目的陽光之下,一支黑色的羽箭當空掠過,帶著熟悉的嘯音,一閃而沒,將快速奔馳的動物釘入雪地裡。

奔馳的馬匹慢了下來,漸漸止住。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馬背上的蕖丹,後者正慢慢地、慢慢地鬆開了手中的弦。箭在弦上,卻忽然失去了目標。

蕖丹的眼中有複雜的光一掠而過。

他沒有如往常一樣,歡呼著回過頭來,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著隨後而來的兄長。而是靜靜地收好弓弦,靜靜地對我說:“回去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側頭看我一眼。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勒轉馬頭,回望著來路,不可避免地,正正面對了身後的冒頓。

這是自狼群中逃得性命之後,我們第一次面對面地相遇。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冒頓的目光之外。

下意識地迴避,彷彿懼怕著一些什麼。

但我馬上驚懼地發現,我也只是冒頓視線中的盲點。不是不失望的,但,當我意識到他此來的目的之後,心中的絕望遠遠大過了失望。

“真是一匹好馬!”冒頓的聲音裡有一股激狂的傲氣,與他從前那種戲謔的刻意隱藏的孤傲不同,多了一些唯我獨尊的優越。

“是。”

深冬的天氣裡,我的脊背上冒出了汗。

忽然有些後悔,真不該縱馬奔出這麼遠啊。

“給我騎。”

“這是父王的寶馬,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騎的。”

我用眼角瞟了冒頓一眼,他果然面色一沉,“這是父王的弓,隨便什麼都可以射。”

蕖丹的面色陡然變得極端蒼白,漆黑的眼瞳裡彷彿有些什麼在冰層下湧動,隨時準備著破冰而出。

二人二馬就這樣彼此對峙著,誰也不肯相讓。

我心頭大急,卻又無法可想。只能瞪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突然,冒頓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

原本空無一人的雪原上,陡然冒出一個個身影,迅速地聚攏過來。

鳴鏑隊!

是冒頓的鳴鏑隊!

重組之後的三千騎兵,沉默整齊地聚成方隊,停在冒頓十步之後。

“我現在要騎你的馬。”冒頓冷冷地說,手中的鳴鏑箭直指馬上的蕖丹。

“我再說一次,踏雪烏騅馬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騎的。”

我吃驚地看著一臉嚴肅的蕖丹。

這不是他,不是我所認識的好人蕖丹。

從前的他,總是帶著無所謂的、息事寧人的、善意的笑。

而如今,這個面對著冒頓的挑釁,神色冰冷的人,是誰?他究竟是誰?

難道,權力和災難可以使一個男人成長得如此迅速?

冒頓忽然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蕖丹看著眼前大笑的兄長,蒼白的臉上淡定如常,眸底神色卻瞬息萬變。

然而,我卻驀地想到了什麼。

一轉臉,驚怒交加地看著冒頓。

“你要做什麼?”

這是上次一別之後,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卻看也沒有看我一眼。

“砰”的一聲,弓弦劃開顫慄的空氣……

而此刻,蕖丹唯一能做的,只是狼狽地跳下馬背。

鳴鏑追風,猛地扎進踏雪烏騅的馬月復。

近三千枚鐵箭聞聲齊發,沒有半分的停頓和猶疑。駿馬亂箭穿身,來不及申吟便倒在黃塵之中。

蕖丹張大了嘴,半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眼裡滿是對鳴鏑威力的駭然。

我無奈而又同情地望著他。

每一個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的人,都會被強烈地震撼住。

“你、你瘋了!你知道殺了父王的馬,會有什麼後果嗎?”

冒頓冷笑,“我只知道,這世界上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除非,它不存在於世。”

說著,他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我的面龐,如一柄鋒利的刀刃,擦過雪亮的寒光。

我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下。

他大笑著返身而去。身後,遺落一地慘淡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