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來來來,有詩無酒,有酒無詩都是人生一大憾事,難得今日大夥兒齊聚一堂,不如聯詩以助興怎麼樣?”謝慕白自罰三碗之後,那位屈公子提議。

眾人連聲附和。

唯獨珂珂,一雙眼兒直在謝慕白臉上瞟來瞟去。

他一連灌下三碗,氣都還未喘勻,俊白的面容升起一抹血色紅暈。

不會喝酒還要喝,喝死也是活該!

珂珂咬著唇兒,肅白嬌顏添多一抹複雜的情緒。

“你想瞧我什麼時候出醜?”陡地,他一手搭上她的肩背,附耳過來說。

珂珂一驚,腦中“嗡”的一聲,血氣湧上雙頰,“把手拿開。”收攏的扇柄想也不想,敲上他的手指。

謝慕白一痛縮手,細長的眼眯眯彎著,唇角漾笑,像是把她當成正在鬧脾氣的三歲孩童。

珂珂不滿地掀了掀唇,正待說些什麼。

陣陣笑聲陡地爆響,“該罰!懊罰!”

呃?

珂珂茫然轉過臉去,但見一桌子的人都笑睨著她,用著一種欣賞好戲的眼神。

她的心突地一跳,滿心不是滋味。

就知道謝慕白邀她同坐沒安什麼好心,原來,他是想看她出醜於人前!

珂珂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林霽雪知她剛才說話,怕她沒有聽清,是以微笑著側過臉來向她解釋,“到你聯句了,最後那一句是:衝寒放梅驛路遠。”

可惜,她的好心不止沒有得到珂珂的感激,反倒激起她的一腔怒火。

“我是不懂得什麼作詩聯句,也不用你再三提點,我只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好好的大男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里浸在酒甕中吟詩掉眼淚,一個個婆媽得嚇人,都是沒用的軟骨頭。”珂珂生性率直,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今日在這一群酸不溜丟的文人堆中忍耐多時,早憋了一肚子火。

沒想到,她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反倒合著一起來盤算她?

哼?當她金珂珂是什麼?好欺負麼?

她這一席話說得又幹脆又響亮,座中文士聽了,齊齊色變。

有人礙於謝慕白的面子,做聲不得,可有些是遠道而來的外地書生,便顧不得你是誰誰誰的什麼人了,紛紛起身直斥,“你是哪裡來的野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此斯文之地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又怎麼樣?本少爺就是看不慣無病申吟的窮酸。”珂珂拍案而起。

她向來要強,不認輸,原本對文人只是偏見,此刻,經人一激,一下子倒變得深惡痛絕起來。

尤其是,往常頂著九公主的名銜,敢在她面前回嘴的人幾乎沒有。可今兒個,不止是受人頂撞,看這場面,倒真成眾矢之的了。

她臉頰紅紅,鼻尖兒紅紅,連細緻的耳廓都染上了一層紅暈。心裡既委屈又生氣,字字句句便如點燃的炮仗一般,炸得一眾文士怒焰沖天。

“謝兄。”一直沉靜默然的屈清遠眼見得場面越來越難以控制,不由得輕輕咳嗽了兩聲。

謝慕白雙眼微眯,神情愉悅。

呵!金珂珂若真能乖乖在此悶坐一夜而不鬧事,那便不是他所認識的九公主了。事情似乎越來越順著他所設想的方向前進了。

屈指彈了彈桌面,謝慕白輕聲笑說:“我這位小兄弟是急性子,經不得激,大夥兒跟她鬧鬧玩玩也就算了,可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哪!她的罰酒,就全部由我代喝吧!”

謝慕白既然開了口,眾人心中雖猶有不忿,但,大學士的面子總是要給的。是以,一個個面色不悅地坐了下來。

場面一時有些難堪。

謝慕白自己取了酒壺,滿滿斟了一盞,兩手舉在胸前,“這一盞是罰酒……”

“既然是罰酒,若要人代喝,應喝雙倍才對。”不知誰人不甚服氣地喊了一句。

“對嘛!他不是瞧不起文人麼?不是說文人就會浸在酒甕裡吟詩掉眼淚麼?讓他喝來看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膽量豪氣。”“對對!傍他給他!”一石激起千層浪。剛剛平息下來的紛攘,又因為一盞罰酒,而再度譁然。

謝慕白容色不變,對大家的指責視若無睹,微笑著繼續說道:“既然有罰酒,當然還有敬酒,下一杯,謝某自當代小兄弟向各位敬酒賠罪。”

“誰要你代我賠罪?!”一聲嬌斥打斷了他的溫言。冷不防,託在掌心裡的酒盞被劈手奪了過去。

珂珂一仰脖子,滿滿一盞酒灌進了喉頭。

謝慕白想要阻攔,已是不及。

一股辛辣的酒氣衝上喉頭,嗆得鼻腔發酸,眸中湧出溼意。眼見得是辛苦至極,她卻偏硬生生忍住,將嬌巧下頜揚得高高的,“罰什麼?敬什麼?不就是一杯酒?有什麼難?”

她才不要他幫咧。

一雙微微泛紅的眸子斜睨著苦笑不已的謝慕白,雖然感覺極不舒服,頭暈暈,心慌慌,手腳發軟眼發花,但……心裡頭卻好似有了些狠狠吐出怨氣的暢快。

她也能喝酒,有什麼了不起?

而且,她還不會像他那樣發酒瘋。

思緒紛轉,憶及那一晚,他健壯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自己,珂珂臉紅心熱,感覺渾身像著了火,鼻間盡是男子陽剛的氣味,她眼裡的世界整個在旋轉……旋轉……

她微微笑起來,露出一對小小可愛的虎牙,“謝慕白,你看著我作啥兒?你不信你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麼?”

她的笑有些飄忽,有些倔傲,有些傻氣。

謝慕白眸色一暗。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心一促,大概是反應有些遲鈍,居然並未摔開他。

“坐下吧。”他笑,修長的眉眼兒彎彎。

“唔。”她偏頭,問得好傻,“為什麼?”她腦袋一片空白,忘記置身何處,眼前只剩這一人一事。

謝慕白嘆笑著,語氣輕柔,隱約含著寵溺的意味,“想不想看我幫你為難他們?”

為難這一群可惡的書生?

珂珂雙眸驟亮,“要不要讓杏兒去喊御林軍?”

謝慕白哈哈大笑,被她逗樂,“不用不用。”握住的手輕輕一帶,珂珂順勢坐了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揉了揉她的頭,舉止親暱,害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頭。

手指一觸即離,而她肌膚的溫度和一剎恍惚的模樣讓他心悸。

謝慕白從未像此刻那樣,像個初初入學的孩童,急於表現自己的聰慧才智。他胸有成竹,唇角微勾,對著滿座目瞪口呆的文士們道:“遠山暮薄舟唉乃。”

他白衣勝雪,睥睨之間英氣縱橫。相比於額間見汗,面面相覷的那一群書呆,不知俊出多少倍。

珂珂不由得瞧得有些痴了。

至於他說了些什麼?那句話何以讓眾人緊張色變,她就完全不明白了。

然而,她不明白,有人心裡卻清楚得很。

謝慕白為了取悅那個嬌縱少年,故意賣弄文采的微妙心思,讓林霽雪不勝詫異。一雙美眸忍不住多瞧了珂珂兩眼。

“林小姐,到你了。”坐在林霽雪左首邊的那位公子小聲提點,語聲裡有些輕微的顫意。好在他的前面還擋著一位天下第一才女,她若聯上了,那當然是好,若她聯不上,那麼他再認輸,也不算很丟臉吧?

畢竟,人家可是狀元出身,現今又是文淵閣最為年輕的大學士。

不同於大夥兒的猶疑猜測和惴惴不安,林霽雪卻是唇角微揚,綻出一抹含有深意的笑,“慕白哥哥文采不凡,小妹認輸。”

說罷,也不去理會各人迥然相異的面部表情,端起酒杯,淺輟一口。

啊?連林霽雪都自愧不如呀?

眾人交換一下眼神,紛紛搖頭,最後,一齊舉杯,仰首而幹。

珂珂拍掌大笑,“羞羞羞,沒鬍子老頭醉缸頭,老鼠過街他稱貓,老虎發威乃可賤?”聯句她不會,編首兒歌編派人她可在行。

咚!有人憤而擲筷。

包有人推桌而起。

文人感覺敏銳,感覺倍受羞辱。

恨不得拿筷子擲她,拿椅子丟她,拿酒水淹死她,拿目光凌遲她……一雙雙被羞憤燒紅的眼瞪著她那囂張模樣,臉上劃滿黑線。

屈清遠連聲搖頭又嘆氣,“唉……謝兄……你……唉……”

好好一場聚會,被這個少年一陣攪和,眾人面上無光,無不咬牙切齒。偏生謝慕白是非不分,一意維護。

文?比不過謝慕白。武?本是大夥兒最不屑之舉。不過,此刻,若不是天子腳下,若不是太平日久,若有人一聲令下,啊啊啊……幾十人一哄而上,撕爛他怎麼樣?

珂珂心中暢快,一隻手撐住額頭,臉頰融融,眼神飛飛,“你們瞪著我做什麼?我又不會感覺到痛。說你們酸就是酸,你們氣我恨我瞧不起我,幹嗎都不肯說出口?你們想拿桌子砸我,為什麼不丟過來?這樣憋著自己多難受。”

一句話,說得眾人駭然色變。

“你、你……你說的那是野蠻人的行為。”

“對對,”一旁的文士聽了,忙不迭猛點頭,“我朝素以教化育民,民風淳樸,民心向善,怎能為一時意氣而遭怨怒?”

珂珂嘿嘿笑,“那麼,我罵你你不還口行不行?”

最討厭這種心裡想一套嘴上說一套的人了,真不痛快。

文士一臉尷尬,面青唇白。

這是哪裡跑出來的野小子?搞不好是蠻族派來的奸細喔。

“謝大人……”

“好了好了。”謝慕白微笑著站起來,“我這位小兄弟喝多了,謝某送他回家,告辭。”說著,伸手招來杏兒,一邊一個攙起珂珂。

“我哪有醉?”珂珂嘴裡嘟囔著,卻一個站不穩,眼前發暈。身子軟軟的,好似沒有骨頭了。頭沉沉地靠向一邊,那是謝慕白的肩膀。

他的肩好寬,好舒服,讓她再感覺不到頭部的重量。索性將整個身子偎過去,唔……好暖,好舒服!

嗄?!眾人瞪直眼睛,這……這……兩個大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止親暱,神情曖昧,簡直是……是……斯文敗類!有人拂袖,有人掩面,有人譏笑,有人不屑……

謝慕白轉過臉來,垂望著她醉意朦朧的雙眼。

她膽子真大,性子真爽,嘴巴真利,模樣兒真可愛。

金碧國的社會傳統素來男尊女卑,女子足不出戶,講究三從四德。偶爾一兩個文采高的,如林霽雪,可以與男子談詩論賦,同桌飲酒,但也僅止於此,閒論不過風花雪月。或者,又比如八妹慕藍,喜著男裝,舞槍弄棒,但那也只是在母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允可範圍之內。若是出了謝府,在人前,她便又是另一副模樣了。

沒有人可以像金珂珂這樣,這樣無所拘束,這樣率性恣意,這樣天真直爽。

這女孩,讓他羨慕,而這一剎,更多的,卻是讓他心疼。

他看著她傻乎乎的、快樂的、信任的笑臉,眸色一暗,胸腔發痛。雙手不由得把她攬得更緊。

這丫頭,一直被保護得那麼好,人人寵她,讓她,她沒機會去了解謙讓與容忍是什麼?她以為忍耐就是虛偽,退避就是造作。

她更不懂得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

她太容易被激怒,又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的世界裡,一切都是透明的,那裡雖也有著五彩繽紛的顏色,可那些顏色都只為她的心情而變換色澤。

她以為,是這樣的。

這不能說不對,只是,那世界太過美好,不是現在的金碧王朝,不!不是!

謝慕白嘆息!

望著懷內那一張信賴、倚靠的醉顏,他心虛了,膽怯了,退縮了,這一刻,寧願她保有這樣單純天真的性子,快樂一生。

一向聰明自信的謝慕白,這會兒心痛了,茫然了。居然開始擔心起這懷中女孩,會受到風雨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