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醒了。”

是愛司的聲音。

“王小姐――”

“放心,王小姐已赴東京。”

啟之忽然臉紅,幸虧沒有人注意他神色變化,因為陳愛司的雙頰更紅。

醫生進來,微笑說:“周英雄醒了。”

啟之無地自容。

不過,他很慶幸可以活轉來。

醫生說:“幸虧胸肌厚實,才不致傷及筋骨內臟,不過縫了二十多針,之後需做物理治療。”

這時管家挽著特製營養食物進來。她鼻子紅紅,“小周,你吉人天相,我確實沒有看錯人。”

“那兇手呢?”

“他左臂中槍,情況普通。”

真算不幸中大幸。

“示威人群見看到鮮血,也驚呆了,紛紛散去,留下一地示威橫額招牌字條,各報頭條呼籲市民冷靜,共度難關,政府開源節流乃屬必須必行措施。”

啟之問:“市面已平靜下來?”

愛司點點頭。

啟之看到她手上裹有紗布,“你亦受傷?”

“被玻璃割傷。”

啟之再問:“王小姐沒事吧?”

“王小姐無損,她堅持按照議程赴東京開會。”

啟之籲出一口氣,一口口喝著管家送來的粥。

稍後,他的兄嫂侄子也來探視。

啟之訕訕不好意思。

家人卻興奮地以他為榮。

小寶說:“譁,同學都知道我二叔是保護特首小姐的英雄。”

大嫂笑:“怪不得不允透露職位詳情,原來責任重大。”

“連兇徒都向你道歉,市民齊齊譴責他濫傷無辜。”

他們留下水果走了。

愛司卻一直留在啟之身邊。

啟之累了,小睡片刻,醒來,愛司尚未離去。

啟之詫異,“你怎麼不回去休息?”

愛司輕輕咳嗽一聲。

“你有話要說?”

愛司點點頭。

“請講。”

“周啟之,我很喜歡你。”

“愛司,我也很喜歡你,試問有哪個女孩子會叫自己頭牌Ace?”他哈哈大笑兩聲。

愛司的聲音低下去,她再一次表態:“我是認真的。”

啟之呆住。傷口忽然痛起來,他申吟一聲。

愛司問:“周啟之,你認為我倆可有發展機會?”

啟之呆呆看著這個短髮圓臉直肚腸的女子。

他緩緩說:“愛司,我笨拙低能,又貧無立錐之地,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將來。”

“不怕,我倆辭去工作,到歐美去遊山玩水,每個小鎮住上三個月,快樂似神仙,不需要很多銀兩。”

她的面孔貼的很近,任何男人都會知道該怎麼做,可是周啟之心中的卻是另外一雙大眼睛,他為自己的妄想鼻酸,他閉上雙眼。

“你累了,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一早,頭位訪客卻是林森。

他推醒啟之。

“啟之,請你把受傷過程從頭到尾敘述一次,由這位新同事做記錄,你放心,會以第三者筆法出現,你的身份絕對安全。”

周啟之看著他的好友,一個人這樣盡忠職守,實在難得,他眼中除出領先報沒有其他事。啟之答:“我已辭職。”

“這是最後一篇。”

啟之推搪:“我受傷,醒來已在醫院。”

“很好,這是一個開始,我出去打一個電話,你有話同新同事說。”

林森走出病房。

新同事是個年青女子,看著啟之,咳嗽一聲,打開手提電腦。

“周大哥,我叫餘小娟,第一次出差,若空手而歸,即日捲鋪蓋,請周大哥高抬貴手,賞口飯吃。”

不知怎地,這個女孩語氣溫宛,口角似武俠小說中人物,卻句句屬實,打動了啟之的心。啟之凝一凝神,開口敘述:“那一日,同往日毫無分別,自鳳凰台一號出發……”

十五分鐘後,故事講完了,餘小娟也把全文記錄在手提電腦中。

“周大哥果然是英雄。”

啟之微笑,“行走江湖,榮辱不計。”

餘小娟說:“周大哥,感激不盡。”

“是你本身能幹,好自為之,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女孩抱拳拱拱手。

這時林森回來了。

“這個月薪酬,我已叫人送到啟超那裡,你放心休養。”

啟之不出聲。入了黑社會,哪裡輕易走得出來,一輩子的事。

“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女神。”啟之呆住。

“我們都看得出來,都說《特首小姐你早》是至溫婉的情書,王小姐可是你的讀者?”

她公事繁忙,哪裡理會芝麻瑣事。

“小娟,我們先走。”

啟之嘆口氣,閉上眼睛休息。

稍後,有人輕輕推門進來。

“啟之,”是愛司的聲音:“是王小姐。”

啟之睜開眼,,只見王庭芳一張素臉,穿著藕青色外套及長褲,分明剛由飛機場回來,先到醫院探訪啟之。他連忙說:“王小姐早。”

王庭芳俯身看他:“謝謝你啟之。”

“那是我的職責。”

王庭芳輕輕說:“做這份工作之前,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可是我此刻朋友多,敵人也多。”

愛司這時退到門外守候。

王庭芳問啟之:“痛不痛?”啟之搖搖頭。

她嘆口氣,低下頭:“快點出院。”

“明白。”

她站起來走了。

那倩影卻一直留在病房裡,無處不在,周啟之看得到她,她一忽兒站窗前,一下子又坐在床邊頭,不住問啟之:“痛不痛。”又說:“快點出院。”

她回來了,愛司再也沒有私人時間,啟之鬆口氣。

不到一個星期,周啟之出院。

避家最感動:“年輕力壯到底有這個好處。”

她天天燉了滋補的湯大家一起喝。

一日有人攤開報紙說:“這個叫芝子的寫作人到底是誰?我們的事她都知道,彷彿躲在我們床底下偷聽似的,真靈光。”

“真無聊才真。”

“真奇怪,從哪裡打聽來?大家在外頭說話要小心。”

“說不定有臥底。”

“那一定是你了,哈哈哈哈。”

這時管家進來說:“小周,鄧先生想與你說幾句話。”

周啟之心中一凜,鄧伯誠是個厲害腳色,他想說什麼?他只得跟管家出去。

在樓下一個大書房,鄧伯誠一見他就笑說:“是周啟之?請坐,多虧你保護庭芳。”

只見這位政府裡的首席顧問白髮,白眉,尖銳雙目象一隻鷹般炯炯有神,鉤鼻顯得他精明果斷,一看就知道不易相處。

啟之只好扮綿裡針,不動聲色。

“啟之你傷口無礙,值得慶幸。”

啟之唯唯諾諾。

鄧伯誠忽然低聲道:“啟之,我查得你在英美多間大學取得學位,為何在鳳凰台做司機?”

啟之一怔,隨即坦白告知:“我找不到工作,在家耽擱大半年,神憎鬼厭,老舅舅退休,推薦我來這裡,我心想做什麼都好過閒著,生活費也有著落。”有什麼比說實話更好呢?句句是真。

沒想到鄧伯誠聳然動容:“市道竟這樣差了。”

“也許是我功課讀得比較雜,高不成低不就,幾家大公司象和成、功就、英績、美均……我都應徵過,都回信說不適用,融島四間大學都有我的申請表。”

鄧伯誠見他這樣坦白,便也爽快的說:“我可以做你的保人。”

周啟之卻說:“鄧先生一開口,即變成不公平交易,以公營私,記者知道了,又大做文章,必牽涉到王小姐,那不好。”

鄧伯誠不禁說:“你講得對。”

“鄧先生,司機也是一份正當職業,我不介意藍領白領,我會做好工作。”

“聽你的話,叫我想起融島五六十年代好風氣好精神。”鄧伯誠嘆息。

後來經濟起飛,遍地黃金,人心變得浮誇驕矜,種下失敗因素。

這時鄧伯誠忽然問:“最近在看什麼書?”

“新版十萬個為什麼。”

“還有呢?”

“一個美國女性作者寫的小書,主角是一名十四歲無辜被虜遭到殺害的少女死後在雲層往下看人間敘述的故事,筆法無奈淒涼驚怖,寫的極好,已經登上暢銷書榜。”

鄧伯誠說:“嗯,你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大哥卻擔心我不切實際。”

“我得悉令尊令堂已經不在了。”

“是。”啟之低下頭。

“啟之,你是一個好青年。”

這時有人輕輕在門外說:“誠叔一早又來是為著什麼事?”

鄧伯誠看周啟之一眼。

啟之立刻說:“沒事我先退下。”

王庭芳卻說:“啟之,請把今日報紙取來。”

鄧伯誠答:“民意調查中你的名望驟升十個百分點。”

王庭芳輕輕說:“這次可是我手下性命博回來。”

啟之取了報紙輕輕放書桌上退下來。

他聽見鄧伯誠說:“聽說你決定關閉政府兩大宣傳機關。”

庭芳答:“是。””庭芳你膽子愈來愈大。”

“是誠叔給我壯膽。”

“這兩個機關約四千多名員工,你可知後果?”

“正如你說,誠叔,四千多五千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作了什麼出來?非裁減節約不可。”

“你是一個獨裁者。”

“就算一人一票公決,也不過是少數服從多數,一樣有人不開心,我們有資格學加拿大嗎,魁北克可應獨立?一人一票,卑詩省可應舉行冬季奧運?又一人一票,全國一年到頭遊行抗議示威,要求政府免費供應毒品針藥設安全注射站——”

鄧伯誠語塞。

“誠叔若對我不滿,可罷免我。”

“你不應操之過急。”

“已經沒有時間了。”

鄧伯誠說:“下午我會召集元老開會。”

王庭芳哈哈大笑,“我也來。”

啟之知道鄧伯誠要出來了,連忙躲到一邊。

啟之低頭嘆口氣。他從來沒有見過王庭芳笑。這時,她美麗頭顱裡裝著的腦袋究竟在想些什麼?

只聽見王庭芳說,“在南美洲巴西,有一名心臟科醫生,大膽把垂危病人壞死心肌邦去,結果也救活病人,北美醫生開始震驚地認為野蠻殘酷,最後卻派員去探討其可能性。”

鄧伯誠看著王庭芳,“看看我孕育了一個什麼怪物。”

庭芳卻笑了,“我以為我是獨裁者,管家,送客。”

鄧伯誠一生人並沒有被人強行送過客,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臉色煞白地走出鳳凰台一號。

信差送雜誌來,管家拆開一看,原來是時代週刊美洲版,她“呵”一聲,“王小姐封面。”

秘書連忙接過,“照片拍得不太好。”

大字英語標題:“鐵腕政策。”

內文這樣開始:“標準普爾見融島決心改革經濟,將之升級,一切關乎一名年輕女子史無前例的決策,她叫王庭芳——”

愛司陪同王庭芳出門去公幹。

下午,啟之去探訪大哥大嫂,他們有事出去了,只餘小寶一人在家,家務助理正在打掃。

啟之放下一疊圖書,小寶笑嘻嘻送二叔一張自制卡片,打開一看,裡頁寫著,“英雄救美”,分別貼著周啟之及王庭芳的照片。啟之看得呆了。

照片自報紙裡剪出,拙劣地貼在白紙上,童體字也寫得歪歪斜斜,可是啟之異常珍惜,伸手輕扶照片。

他把卡片珍藏懷中,再三擁抱侄子,小寶說:“二叔,我生日也要。”

啟之沒等大哥回家就走了。

他先到醫院做物理治療,然後才回家。

啟之把照片用鏡框鑲起,放在書桌上欣賞。

收晚報時才發覺有一封信。信封上印有大學標誌。

呵,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五十五十,他拆開信。”親愛的周先生,本校有一個空缺——”

啟之跳起來,大聲歡呼,又學泰山那樣用雙拳擂胸,然後坐下來讀信中詳情。

不過是一個臨時講師職位,已經叫啟之雀躍。他立即電郵大學答允面試。

興奮地應付了正經事,勘杯啤酒,獨自喝一口,才想到要離開鳳凰台了。他不禁黯然,一瓶接一瓶,不覺略帶醉意。他咚一聲倒長沙發上。

想到在歐美大學無憂無慮歡笑度日的歲月,不禁落下淚來。他睡著了。

“啟之,啟之。”是林森的聲音。

“啟之,醒醒,收到你辭職信,這回真留不住你了,多可惜,你是一個不可多得好記者。”

啟之一身酒氣坐起來。林森身邊是新進記者餘小娟。

“小娟接替你寫芝子專欄,你贈她幾句。”

“我且去洗把臉。”

小娟卻笑了,“師兄不用客氣。”

啟之籲出一口氣,他甩難了。

林森說:“啟之,多謝三個月幫忙,託你鴻福,領先報果然節節領先。”

“不是我一人功勞。”

“大家有份,你且因公受傷,本報一定作出勞工賠償。”

啟之低下頭。

小娟眼尖,看到了照相架子裡英雄美人的照片。

大家都識相地不出聲。

林森說:“啟之,可否定期替我們做特寫。”

啟之想一想:“近年融島市面出現一些醜類無比的建築物,需一一點名指摘。”

餘小娟笑,“我拍照,你撰文。”

林森很高興,“你倆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駕跑車走了,肯定又去追名逐利。

餘小娟同師兄這樣說:“請指點我一二。”

“真的叫我指手畫腳?我可不客氣了。”

小娟一本正經點頭,嚴陣以待。

啟之笑,“我自己也是新入行,哪裡懂什麼。”

“可是師兄你專欄是那樣受讀者歡迎。”

“可能是實情實景吧,讀者覺得可信,於是逐日追讀。”

“讀者要求究竟是高還是低?一直有個說法,說讀者水準日益低落。”

“說這種話的,總是一撮長久得不到讀者歡心的作者吧,讀者要求寫作人純為他們服務:不可自我宣傳,也不可為一個政權或一間機構宣傳,要忠心視讀者為唯一對象,專一,心無旁騖,尊讀者為先。”

“是,明白。”

“我講完了。”

“謝謝師兄。”

啟之攤攤手。

餘小娟又問:“師兄在領先報地位薪酬超然,為什麼要去大學做龍套?”

“人各有志。”

“是否輕賤記者這一行業?”

啟之抬頭想一想。

既然要走了,好來好去,何必還說難聽的話,他答:“記者也有很多種,你要做姬仙阿瑪普與巴巴拉華德斯。”

餘小娟笑,一看就知她絕頂聰明。

“師兄,人的機遇隨天時地利人和而定。”

“說得好,小娟,做特首新聞,請手下留情。”

“你不覺得她比任何一屆長官都有擔待又夠果斷?”

“她付出龐大代價。”

“師兄,我會照實報道。”

“那最好沒有,她只比你大幾歲,這年頭女子愈來愈能幹。”

餘小娟感喟:“時勢不一樣了,早幾十年,女子躲在家裡不管閒事,稍微重一點的傢俱雜物都有男人代勞,現在我們做完自己那一套,還得扛住老人幼兒滿街跑。”

啟之搔頭,“是男人不中用吧。”

“社會不景氣,四支手勝於兩隻手。”

“小娟,與你講話真有趣。”

“師兄,託你做一件事。”

小娟取出一枚小小銀元。

“這是什麼?”啟之愕然。

“偷聽器,請師兄在一號選蚌角落放好。”

啟之霍一聲站起來,“小娟,時間晚了,再見。”

餘小娟看著他,“林森說你在鳳凰台一號的身份就是一隻竊聽器。”

啟之根本不想辯駁,“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餘小娟嘆口氣,輕輕離去。

周啟之鬆口氣,好一個厲害腳色。

他把那隻竊聽器扔進坐廁沖掉。

幸虧走得快,周啟之背脊已經爬滿汗。

有人敲門。啟之一驚,這又是誰?

那人在門外說:“我是愛司。”

啟之開門,“愛司,你為什麼不在王小姐身邊?”

“我也有放假空間。路過,想來喝杯茶。”

啟之讓她進屋。

“聽說你辭職了。”

“愛司你消息十分靈通。”

“大家都喜歡你,剛才我送王朗權到飛機場,他也說很欣賞你為人。”

“王朗權人才出眾。”

“真不知這兩姊弟的母親喂他們吃過什麼才這樣出色,王朗權此行到陝西去研究瀕危的朱䴉鳥。”

“羨煞旁人。”

“他勸王小姐適可而止。”

“兩人性格大不相同。”

“姊姊主張急攻,弟弟崇尚無為。”

啟之敬上香片茶。

“王小姐希望當面挽留你。”

啟之咳嗽一聲。

“留著你自己同她說吧,你的心意,除卻她之外,人人都知道。”

啟之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愛司黯然,剛毅如男孩般的她也輕輕嘆氣。

啟之又咳嗽一聲,“時間晚了。”

“謝謝你的茉莉香片茶。”

原來一向瀟灑的愛司駕機車來,只見她戴上頭盔上車走了。

啟之一人在書房看動畫片小飛象,看到登寶夜訪生母一場,忽然落淚,悶悶不樂,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到一號,管家迎出來,“啟之,留不住你。”

啟之汗顏。

“王小姐等你說話呢。”

他走進書房,不見王庭芳。

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敞開,啟之探頭一望,看見她坐在藤椅上眺望荷花池,他從未見過更寂寥的背影。

她在想什麼?

可有懊惱揹著這樣一個重擔?

他緩緩走近,“王小姐早。”

她聞聲轉過頭來,“啟之你來了。”

“王小姐找我?”

“聽說你要到大學工作。”

“今午面試。”

“那多好,祝你前程似錦。”

“謝謝王小姐。”

傭人斟出冰茶來。

她坐在樹陰旁,忽然說:“上頭讚我做得好呢,說是大刀闊斧,對症下藥。”

“十分明確。”

“我是孤兒,喜事恨事都無人傾訴,啟之,聽說你也只得兄嫂。”

啟之點點頭,內心惻然。

“世人常說孤兒寡婦,這兩種人最苦。”

“的確是。”啟之黯然。

“今日我一定是累了,說話羅嗦。”

“啟之連忙答:“沒有,沒有。”

王庭芳忽然微笑,“你們與我說話時一如對著太婆。”

啟之也笑。

“遲些別當我是老佛爺就好。”

這時管家來說:“王小姐,政務司來了。”

啟之連忙告辭。

王庭芳叫住他:“啟之,下星期大家一起吃頓飯。”

“是,我與管家約時間。”

他出去時與政務司擦身而過,那個小蚌子中年男子面色灰敗,像鬥敗公雞,不知王庭芳又要訓些什麼話。啟之有點同情他。

但凡無能之輩一直升職到某個地步,必定不勝負荷,精神慌亂。

只聽得王庭芳輕輕斥責:“你同記者說些什麼?”

“王小姐,言論自由。”他還想抗議。

“你完全搞錯了,你代表政府,言論要符合身份,你的家是官邸,並非私人寓所,你二十四小時當更,同我一般悽慘,你有什麼自由?”

啟之微笑,怪不得師妹要裝竊聽器,該等對白,何等精彩。

下午,他去大學面試,順利獲得聘用。

斑層對他異常客氣,一個系主任洩露口風:“鄧伯誠先生是我們的校董呢,特別關心圖書館建設。”

啟之苦笑,他又靠了裙帶關係。

鄧伯誠這時卻在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島上作客。

這座別墅建在山上,一望無際,蔚藍的太平洋幾乎與露台連接在一起,四季如春的園子裡種滿鮮紅棘杜鵑,女敕黃蛋黃花,以及無數梔子茉莉,惹得銀綠色蜂鳥在花叢中飛舞。

世上雖無樂土,這也很接近了。

鄧伯誠說:“老王,這裡像天堂一樣。”

他的老友王灼榮答:“伯誠,放下自在,你握著權柄不放,當然白了中年頭。”

鄧伯誠嘆口氣。

“再來一杯威士忌加冰。”

秀麗的土著女郎溫柔地斟上醇酒,身上沙龍在薰風中飄拂,貼住蜜色皮膚及美好身段。

鄧伯誠不禁說:“這種地方醒來,真會懷疑自己已經死去,升級天堂。”

“多謝讚美。”

“上次來你這裡,我好比熱鍋上的螞蟻,這次來,已經煮熟了。”

“伯誠,恭喜你,你的計劃已經奏效。”

“啊?”

“我同你最喜歡的一本書叫孫子兵法,大學裡在圖書館借到中英文版本天天讀。”

鄧伯誠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是,當時已知是寶書可以活學活用,像敵退我進,以及敵進我退,就是練探戈舞口訣。”

兩個中年人大笑起來。

“現在連美國國防部長都在電視上大談孫子兵法。”

“伯誠,此刻你的敵人是誰?”

“五百萬融島居民。”

“人多勢眾,恃著言論自由,逢政策必反。”

鄧伯誠漸漸想起來,“灼榮,那鬥馬的故事?”

“是,兩個貴族賽馬,各有上中下三匹駿馬,甲那三匹馬比乙的三匹馬水準略高,怎樣鬥呢?乙一定輸梗。”

“這時,孫子上場了。”

“對,孫子說,以上馬對上馬,中對中,下對下,一定輸。”

“於是,拿乙的下馬去鬥甲的上馬,輸一場,以乙的上馬對甲的中馬,贏一場,又以乙的中馬對甲的下馬,再下一城,三盤兩勝,乙的三匹馬實力均不如甲,可是他贏了這場賽事。”

“當乙拿下馬出來鬥甲的上馬時,旁觀者譁然。”

“灼榮,王庭芳是那匹下馬?”

王灼榮連忙更正,“我不會那樣說,但是她的確缺少經驗,因此勇氣十足:雖千萬人,吾往矣。”

“因此市民對她的鐵腕政策無可奈何。”

“外國人都贊她做得好,對症下藥,再簡單沒有,但是以往的長官就是要做濫好人,不敢灌藥。”

鄧伯誠喃喃說:“這藥頂可怕。”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她任滿後一人一票,我們再推一匹上馬出來。”

“你終於明白了,伯誠。”

鄧伯誠忽然問:“屆時庭芳怎麼樣?”

王灼榮笑笑,“女孩子葉落歸根,也是結婚生子的時候了,王家長輩伸著脖子等第三代不知已有多久。”

“那樣勇敢的女子少有。”

“是,我為庭芳驕傲。”

這時,鄧伯誠忽然聽得鶯聲嚦嚦,“原來是鄧先生來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鄧伯誠笑逐顏開,知道美妙的聲音屬於好友的紅顏知己關明媚。真好,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轉過頭來,只見那出色的年輕女子身披沙龍,神情說不出柔媚,靠在王灼榮身後,手搭在他肩上。

“鄧先生,你來得真好,替我主持公道。”

鄧伯誠身不由主地說:“請講。”

她十分委屈地說:“王先生不願同我結婚。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太過分了。”

女郎大喜,推一推王灼榮肩膀,“聽見沒有。”

王灼榮握著她玉手,嘆氣說:“結婚才害了你,你我年紀相差三十年,你很想盛年做寡婦?”

桌上剛有一盒新鮮女乃油,用來吃司空餅用,關明媚用銀匙勺了一匙,塞進王灼榮嘴裡。

她一轉身出去了。

王灼榮攤攤手,“看,我多煩惱。”

“想留住伊人,就結婚吧。”

“一旦註冊,她可兇了。”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呀,這樣美麗的敵人,多有趣。”

“伯誠,還有八個多月,你那一人一票願望便可實現。”

鄧伯誠遙望蔚藍的太平洋,忽然顯露一絲老態,“但望如此。”他一瞬間又恢復了英明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