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芳好在什麼地方?

她的確在歐洲。

她也沒閒著,她利用這個多月巡視每個城市的內衣專門店,男女不拘。

每家店做比較,她獲益良多。

質地、款式、顏色,的確是歐陸貨色佔優勢,可是,價格昂貴。

有幾款精品,簡直是藝術品一般。

女售貨員向她推薦:“送男朋友,這裡……那個……他一定喜歡,你也會高興……”

芳好一本正經認同,買了幾件做參考。

忽然心血來潮,她問:“你們有無男裝大碼內褲?”

售貨員微笑。

她拉開底格抽屜,取出一疊內褲,“請過來參觀。”

芳好一眼看到蝴蝶商標,又驚又喜,但是慢著,她不記得接過這間貴寶號的訂單。

售貨員說:“大號客人用過,都說是最佳品牌,全靠口碑,銷路甚佳,供不應求,女客也紛紛詢問可有出產女性內衣。”

“你們同誰訂貨?”

“互聯網,服務奇佳。”

蝴蝶設互聯網訂貨?無論由誰接管,都似乎有誠意把生意發揚光大。

芳好內心感激,原來公司落在一個識貨的人手上,她心裡略為好過。

只聽得售貨員說:“他們每季還派專人來探訪我們呢,咦,營業代表到了。”

芳好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方也十分驚喜,“葉小姐,你怎麼在這裡,記得我嗎?我是李童。”

芳好連忙點頭,“工作好嗎,你大有出息,真替你高興。”

李童殷殷垂詢蝴蝶牌銷售情況,留下最新樣版。

堡作完畢,他才同芳好笑說:“讓我請葉小姐喝杯茶。”

芳好與他在附近茶店坐下。

他告訴芳好:“看,春天到了,公園樹上開始見到花蕾,真感謝方先生派我來英倫做巡迴代表,我見識頓增,心身愉快。”

“是你不辭勞苦才真。”

那年輕人謙遜地笑。

“但是,你代表蝴蝶牌。”

李童微笑,“是呀。”

“你不是在賀成工作嗎?”

李童解釋:“賀成與蝴蝶無分限界,同事們都兩邊走。”

芳好聽不明白,兩邊走?

年輕人高興地問:“葉小姐,你這次回來,就與方先生結婚了吧?”

結婚?芳好瞪大雙眼。

“啊,葉小姐,是我說話造次了。”

“我不是那樣小器的人,”芳好微笑,“你怎會那樣問?”

“方先生為蝴蝶任勞任怨,我們認為公司連結,你與方先生一定是好事近了。”

“他為蝴蝶辛勞奔波?”

“是呀,都說方先生收購蝴蝶是作為葉小姐的聘禮——”

方有賀收購蝴蝶?

蝴蝶的新老闆是方有賀?

芳好愕住。

李童說:“葉小姐你身體己完全康復了吧。”

他們的事,好像每個員工都十分關心。

芳好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有賀成公司,還要蝴蝶做什麼?

分明因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別人手上。

啊,這一番心意不易解釋。

“葉小姐,我還有下一站,武士橋那邊有一家店……”

芳好說:“你趕快去工作,這裡由我付賬。”

他臨走說:“多謝葉小姐給我機會。”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雙腿滿街跑,多謝你的飛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後,芳好一個人坐在茶座裡,直至天黑。

那年輕人說得對,春天已經來了,天氣回暖,情侶雙雙對對開始出現,氣氛完全不同。

回到公寓,芳好撥一個電話給亮佳。

林泳洋來聽電話,一時沒認出芳好聲音,只說:“請等等”,可是電光石火之間,他衝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嗎?”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只聽得亮佳啪啪啪趕著跑來的聲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婦,小心。”

亮佳接過電話,吸進一口氣,“芳好,你在什麼地方?還不回來!”

芳好笑嘻嘻,“你倆正在享受家庭樂?”

“芳好,我懷著男胎。”

芳好有點失望,“也好,可以幫手擔擔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經聽說了。”

“這足以叫你感動。”芳好不出聲。

“他把遊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籌現款,而是因為沒有時間耍樂,現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時。”

“啊,想必是要補回以前浪擲的歲月。”

“整個人都變了,他現在有足份精神寄託。”

芳好不出聲。

“我們各人都好,喂,你也該回來了,球鞋也已經踏遍歐洲諸橋。”

芳好輕輕說:“何時歸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節左右回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芳好掛上電話。

林泳洋說:“快抄下來電顯示上號碼。”

亮佳打過去問,十分訝異,“是一間青年會。”

泳洋微笑,“葉芳好是永恆的大學生。”

亮佳說:“你別把芳好的消息傳出去。”

“我剛想告訴方有賀,芳好有電話來。”

“不,免得一有變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說得對。”

“最近他很吃了點苦,大家得好好體諒他。”

“真沒想到他對葉芳好那樣真心。”

“蝴蝶也沒有辜負他,已經替他賺錢。”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裡?”

“房子已經賣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時睡在公司裡。”

“原來方有賀那樣能吃苦。”

大家都嘖嘖稱奇。

春節,他們在葉家團聚過年。

葉太太左邊肩膀關節痠痛,這是俗稱五十肩,到了年紀,一定有類此惱人的小毛病,穿衣月兌衣都得叫人服侍。

他們在一起打牌。

忽然葉太太說:“不玩了。”

有成連忙哄撮,“我們去逛年宵。”

“這芳好算是怎樣?過年也不回家。”

“她選擇避年。”

“她是懲罰我。”

“沒有的事。”

“亮佳,打電話叫她回來,初三不見人,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大女兒。”

大家都笑。

“沒人相信我?喲,我左肩痛得快掉下來。”

亮佳連忙服侍她吃止痛藥。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女傭去開門。

只見有人拎著行李進屋。

葉太太呆視門口,“這是誰?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燈下,“媽,正是我。”

“芳好!”

大家歡呼,一擁而上。

芳好回來了,身上運動服穿得有點髒,頭髮長長,梳條馬尾,不施脂粉。

眾人立刻茶水侍候。

結好笑說:“遲三天回來,媽說沒生過你。”

“噓——”

芳好只是陪笑,叫亮佳走近,聽她的胎動。

那邊有成偷偷走進書房打電話。

“有賀,芳好回來了。”

“……”

“喂,有賀,聽見沒有?”

方有賀正在案頭看文件,一聽兄弟這樣報告,感慨萬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發酸。

“我們在葉家,你可要馬上來?”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長途電話。”

有成頓足,“你輕重不分。”

“百多名員工的薪酬你說重不重?”

“難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來了,他又躊躇,像一個演員害怕上台面對觀眾。

“有成,我心中有數,勿替我擔心,芳好剛乘畢長途飛機,先讓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專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掛上電話。

再回到客廳,已經不見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樓上休息。”

結好追問:“通知有賀沒有?”

“他說待芳好休息。”

結好呆半晌:“這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說謝謝,對不起,我愛你。”

“對”,結好點頭,“流血不流淚。”

“也許有賀需要準備一下才出現。”

“他不是那種浪漫成性,專講氣氛的人嗎,我還以為他一知芳好回來,會立刻趕到,不顧一切,闖進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說:“我也以為他會那樣做。”

“這人真變幻莫測。”

“這個多月是他轉折點,昨日,我發覺他手上有厚繭,原來他在公司毫無架子,落手落腳,什麼都做。”

“去,到公司去與他談談。”

有成點頭。

在蝴蝶他見到有賀如火如荼般勤工,與下屬商議大計,吩咐秘書取來最新樣版。

看到有成,他問:“你有話說?”

“沒什麼,我來看看你。”

“有成,進公司來幫我。”

有成機靈地搖搖頭,“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記得嗎,小時候母親逼我背唐詩,我會躲到書桌底痛哭,沒有出息也有好處,家人對我毫無期望,我大可舒適生活。”

有賀說:“沒想到你立刻關上大門。”

“大哥,你這叫工作?統共沒有上下班時間,有人說你半夜三點半回公司來盯著電腦看。”

有賀抬起頭,“是嗎,他們那樣讚美我?”

“那時芳好也想妹妹當她助手,結好不願幫姐姐,原因也與我相同,我們是一對:一隻豆莢裡的兩顆豆。”

有賀輕輕說:“有成,從前,我的世界,不會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這句話好不熟悉,讓我想一想,對,聖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個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裡……”

有賀說下去:“我從不看見別人。”

“不,你眼中還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講了。”

“你說你說。”

“接手蝴蝶後,才知道有個責任,戰戰兢兢,不敢造次,與同事熟稔了,覺得對他們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顧,壓力甚大。”

“她們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在做些什麼。”

有賀說:“原來世界比我一個人大許多。”

這時,有同事送毛毯及運動衫樣版進來。

有成好奇問:“這是什麼?”

“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張毯子及五千套衣褲給宣明會。”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不過代她管理蝴蝶,也繼續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煩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過期近視眼鏡,標明度數,捐到第三世界,由這幢大廈延伸到鄰座,結果整條街部把無用的眼鏡送到蝴蝶來。”

“怪不得她私人時間越來越少。”

“而我一度竟誤會葉芳好是極度自我中心的一個人。”

“她的確有點孤芳自賞。”

“她費事解釋而已。”

有成問:“幾時去見她?”

“待我準備好。”

有成不客氣,“過兩天她又走了,你可怎麼辦?”

有賀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麼地方都不去。”

“有人會發現她追求她娶她為妻,屆時你後悔一生。”

有賀吃一驚,跳起來,“你這張烏鴉嘴!”

“趕快行動。”

“她不是那樣的人。”

有成嗤一聲笑,離開了大哥的辦公室。

他好奇,走到鄰室去探視,只見葉芳好辦公室一切如舊,盆栽植物欣欣向榮,桌上一塵不染,古典音樂輕輕播出,側耳一聽,原來是費城交響樂隊演奏黃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時愛聽的音樂。

有成搖搖頭。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

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心內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方有賀假裝葉芳好就在鄰室,她不過出外開會,隨時會得回來。

那一邊,芳好在房裡熟睡,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摩挲她面孔。

她睜開雙眼,原來是結好躺在她身邊。

芳好微笑,結好永遠如此愛嬌。

她問:“有餡沒有?人家亮佳就快生養。”

“亮佳最爭氣。”

“你別落後於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嬰兒,喜歡到極點,打心裡鍾情出來,但是又怕生命無常,責任驚人。”

“想得那麼多,人類都要絕種了。”

兩姐妹,頭碰頭,說心事。

“亮佳由泳洋接回家去了,知道是個男胎後,他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奇怪,男人還是喜歡兒子。”

“也許因為可以一起打球遊戲以及齊齊看果女雜誌。”

“其實說什麼都是女兒對家庭周到細心。”

“姐姐,回蝴蝶去看看。”

“蝴蝶已是人家的生財工具,夫復何言。”

“他的還不就是你的。”

芳好一聽,既好氣又好笑,“這是什麼話,別人講當是誣陷中傷,親妹妹說出口,人家信以為真,他同我什麼關係?他不過是我妹夫的大哥。”

“姐,你把大門關上,又上了三十道鎖,人家怎樣進來。”

“結好,”芳好第一次對妹妹說心事:“像他那樣的男人,非要似妖精般能耐的女人才降得住,你見過那伏貞貞,對,只有她才可耍得他團團轉。”

“一個人總有過去。”

“過去?”

“都過去了,那妖精早去降洋人了。”

結好自抽屜取出一本雜誌,“看。”

“我不要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來越低級趣味。”

“這裡說伏貞貞到荷里活去參予拍攝大片。”

芳好搖搖頭,“不關我事。”

“因噎廢食。”

“結好,自小你就沒學好中文,濫用成語。”

葉太太推門進來,“姐妹倆說些什麼?”

兩人齊聲答:“沒什麼。”

葉太太坐在床邊,“要同他立法三章,不准他夜遊,不許他外遊。”

芳好嗤一聲笑出來。

“是呀”,葉太太自嘲:“就因我最管不住丈夫,所以才勸女兒們警惕。”

結好猶疑,“有手有腳,怎麼鎖得住他?”

芳好說:“你少理媽媽那御夫術,全是餿主意。”

結好說:“作為參考也好。”

芳好說:“有成懂得自重,你請放心。”

葉太太忽然說:“沒有你倆,我日子怎麼過。”

芳好答:“你可以讀書、做事業,以及再嫁。”

“真的,有這麼多可能性?”

結好擁抱母親,“是,都為我們犧牲掉了。”

“不,是我生性懶惰,靠半間公司,一點贍養費,因循地生活至今。”

芳好說:“這是什麼,內心公佈大會?”

她想起床,被妹妹拉回被褥內,“不準逃避,聽母親說完了才準走,你現在又不用上班。”

真的,目前一家三女均無工作,芳好是那種不辛勞做足一日就睡不著覺的人。

“我得去找工作了。”

“姐,我陪你回蝴蝶看看。”

芳好說:“不如叫亮佳出來,我們陪她去挑嬰兒衣服。”

結好答:“好主意。”

芳好總算月兌了身。

到了商場,從來不過悠閒生活的她覺得浪費時間十分不自在。

幸虧亮佳說:“這些童裝太名貴,不合我原則,小人兒穿得暖穿得舒服便可,中價貨已經足夠,不必誇張,我們去喝杯茶再說。”

三個女人坐在茶座上,亮佳同結好說懷孕者樂,芳好目光卻落在路過男士身上。

她注視男人長褲下線條。

“拳師褲。”她同自己說。

又另一人經過,她又說:“緊身褲。”

結好一聽,覺得有趣,也加入猜內褲遊戲:“這個是拳師,亦即俗稱孖煙囪。”

“是什麼左右男人選內褲因素?”

“習慣。”

“芳好內衣最保守:永遠白色。”

亮佳笑,“我比較冒險,紅黃藍白黑都有,尤喜花邊蕾絲。”

“這個,牛仔褲這麼緊,一定是穿蝴蝶牌彈性內褲。”

芳好微笑。

她們總有意無意忘記蝴蝶已經與葉芳好無關。

“有成穿什麼?”

“兩兄弟都穿蝴蝶牌:老闆不相信自己牌子,怎能服眾。”

“泳洋也是這麼說。”

結好加一句:“有半打已經洗到第五十次,仍然光潔如新,連橡筋邊都不變。”

“作為內褲,算得是沒話說了。”

“從前,泳洋在夏天老會回家換內褲,現在可省下不少時間,因為蝴蝶牌夠吸汗能力。”

“試想想,如能把品稗推銷到十四億人口去……”

大家精神一振。

忽然有男人吊兒郎當走過,她們即時大笑起來。

“噓,噓。”

“我倆已嫁人,不必扮淑女。”

芳好笑:“我不知何時嫁人,更不必虛偽。”

三女性又繼續猜了十多次,累了,才結束遊戲。

芳好去參觀亮佳家的嬰兒房。

佈置樸素,設備齊全,一個小人兒竟需要這麼多裝備,不可思議。

亮佳笑說:“從前添一個孩子不過加雙筷子,一切都用大人或是兄姐剩餘物資,現在他們自己擁有一整套衣物用品,食物飲料也全部分開。”

芳好嘖嘖稱奇。

“這是什麼?”

“這是耳孔探熱器,一秒鐘內可知溫度。”

“譁,這一個呢?”

“它重播母親心臟血液流動聲音,好使嬰兒覺得如生存在子宮般安全。”

芳好笑,“讓我也聽聽。”

亮佳留她吃飯,她堅持告辭。

回到街上,燈已全亮,暮色蒼茫,路人匆匆返家,芳好卻一人走往蝴蝶公司。

他們下了班沒有?

看見舊同事又說些什麼好?

如果方有賀還在公司裡,又該怎樣招呼?

可是芳好雙腿似不聽使喚,一直向公司走過去。

她按了電梯鈕,門一打開,出來的正是舊秘書,一見是大小姐,驚喜地笑,“葉小姐回來了。”

芳好問:“下班了?”

“不,去替同事買飯盒,方先生要粟米石班,你呢葉小姐?”

“我不餓。”

“要做到十點呢,不吃怎可以?”

“那麼,我請客,吃好點,你到梅木日本菜叫他們送壽司來。”

“謝謝葉小姐。”

方有賀吃粟米石班飯盒?

他不是一個講吃講穿的專家嗎?

進了電梯,有人驚喜地跟進來,“葉小姐,你回來了。”

原來是李童,這名年輕人是一個公平競爭社會的活見證:新移民,上進,勤力,得到機會,一步步做上去。

芳好一向喜歡他,“李童,你好。”

“葉小姐,真高興看到你。”

原來每個人都記得她,並且高興看到她。

蝴蝶公司燈火通明。

李童推開玻璃門,“葉小姐,你的辦公室在老地方。”

有人叫他聽電話。

李童歉意,“葉小姐,我馬上過來。”

芳好點點頭,走近辦公室。

那熟悉的枱椅像在叫她的名字,她心中親切與安全感頓生,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她是一個工作女性,渴望回到工作枱去。

她推開門。

室內燈光柔和,桌子上枱燈開亮,像是有人剛走開去調一杯咖啡,這不像沒有人坐的辦公室。

盆栽葉子碧綠,書架一塵不染,分明有人天天打理。

芳好意外,她輕輕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她以為是李童找她,原來不是。

那是一個剪子頭、戴眼鏡、身段略胖、穿卡其襯衫的男人,他走到書架前找資料,一邊喃喃自語:“英國蘭嘉郡電話簿……在這裡了,唉,芳好,你真井井有條,在下佩服之至,你幾時回蝴蝶來?”

芳好瞪大雙眼,他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認出他。

電光石火間,她知道他是誰了。

這是方有賀。

只見他取了資料匆匆走出房去。

芳好怔住,動彈不得。

人人都說他變了,芳好以為是陳腔濫調。

大約是指他比較願意回公司視察,兜個圈,與同事們聊幾句,籤幾個字。

沒想到變的不止是工作態度,連人的外型都完全不同,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他不但胖了十多廿磅,還患了近視。

胖還有個原因,工作辛勤,身體需要熱量支持,只得多吃,缺乏運動,很快增磅。

但是近視?很少聽見三十歲才患近視,想必是一時用眼力過度。

芳好意外到極點。

還有,他的頭髮本來最講究,一貫找最時髦髮型師剪得略為凌亂,帶點不經意瀟灑,現在也不管了。

芳好坐在角落發呆。

這時,有賀又迴轉來。

他站在書架子前,像是找什麼,但半晌不得要領。

忽然,他聽見有人輕輕說:“蘭嘉郡威堅遜紡織公司的布料樣版在第三格左邊。”

有賀聽見,立刻去看,“在這裡了,謝謝。”

他居然心無旁騖,低頭離去。

芳好笑得鼻酸。

她還來不及站起來,方有賀碰地一聲又推開門:“芳好!”

芳好只得說:“可不就是我。”

他走到燈光下,芳好凝視他。

他五官英俊如昔,可是少了輕浮,添了厚實。

有賀也看牢芳好,她似乎更瘦了,面孔只一點點大,但氣色甚佳。

他微微笑,忽然之間混身血液流動,全體細胞活轉來。

他福至心靈,靈機一觸,把手中文件交到芳好手中。

“還站著?快與蘭嘉郡聯絡,威堅遜那邊講的土話不好算英語,大抵只你一人懂得,”他拍兩下手掌,“快,快,開工!”

他匆匆回到自己辦公室,抹去眼角眼淚,伏在桌子上,喘口氣。

好了好了,她回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