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時候安兒拍起掌來,歡呼:“唐晶阿姨。”

救星駕到,我鬆口氣。

陳總達卻嚎叫起來,“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間又拍起老婆的馬屁來。

“太熱鬧了。”唐晶叉著腰,吊著眼梢大罵,“你們耍花槍,請回家去,你們要男歡女愛,也請回家去,竟跑到這裡來殺野,惹起老孃的火,連你十八代祖宗都揍,豈止打你這個八婆?滾滾滾!”她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鱷魚皮手袋。

陳老太拖著丈夫便打樓梯處撤退,電梯也不搭了。

我大覺痛快,開了門,咱們三個女性癱瘓在沙發上。

唐晶猶自悻悻,“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這隻皮包還是喧默斯的,時值一萬八千元,用來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兒掩嘴笑。

我勸道:“你哪來的火氣?”

唐晶說:“火氣大怎麼樣?一輩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聖賢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結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黃皮樹了哥,專挖熟人瘡疤,落拔舌地獄。”

安兒奇道:“一年不見,唐晶阿姨還是一樣臭脾氣。”

唐晶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安兒,“史安兒,你這麼大了。”她驚歎。

我搖著頭笑,用手臂枕著頭,看她與安兒聊得起勁。

這唐晶越發緊張了,整個人如一張繃緊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會得折斷開來,我不是不替她擔心的。

像今夜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過同類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惡之,藉故大大地出一口氣。

其實老陳兩夫婦很可憐,陳某昨夜到底在什麼地方借宿?他倒會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會樂意相信,總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處好吧?

我嘆口氣,世間上哪來這許多可憐寂寞的人。

唐晶聞嘆息之聲,轉過頭來問:“你也會有感觸?你這個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嚇一跳,“喂,你無端端怎麼又損我?就因為老公扔掉我我還活著就算麻木?你要我怎麼辦?跳樓?抹脖子?神經病女人。”

唐晶笑著跟安兒說:“令堂與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臉。”我罵。

安兒嚮往地說:“我也希望有這麼一個女朋友。”

我又罵安兒:“你為什麼不希望生大麻瘋。”

三個女人摟作一團大笑。

唐晶後來說我;“真佩服你,與前夫有說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識,成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種人一輩子記仇,誰讓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說:“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開,幾時落髮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說:“唐晶,我認識你三十年,卻不知你心恨誰,你倒說來聽聽。”

“啐!”

我又嘆口氣,“其實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撐著頭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職的地方。”

餅沒幾天,涓生便把房子的餘款給我送過來,我感慨萬千,為了這棟房子,過去一年間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連今次安兒回來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車子。不要說是奢侈品,連普通衣物也沒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賣些什麼貨色,我早已茫然,真應了齊白石一顆閒章上的話:“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習慣晚上開會開到八點半,心痛地叫計程車過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麵,上床睡覺。有很多事,想來無謂,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著涓生給的本票,轉來轉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個爭氣的女人,我應當將本票撕成兩邊,再苦苦掙扎下去,但我的勇氣完全是逼出來的,一旦獲得喘息的機會,便立刻崩潰了。

吃足十二個月的苦,也太夠太夠了吧,自然我們可以在患難中爭取經驗,但這種經驗要來幹什麼?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勞其筋骨,我還是做一個小女人吧,這已是我唯一的權利了。

我把支票交給銀行,說也奇怪,整個人立刻有說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終是幫我的,他出沒如鬼魅,但他始終是幫我的。

兩星期的假期完畢,送女兒回加拿大的時候,我禁不住大哭起來,實在是不捨得她,並且一年來未曾好好地哭過,乘機發作。

唐晶說:“有那麼好的女兒,真羨煞旁人,還哭。”

安兒囑我儘快去看她。

我說:“儲蓄如建萬里長城,我會盡力而為。”

安兒一走,我落寞。

唐晶說:“始終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響。

“看樣子你始終是要再結婚的。”

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不會說我不願。”

“吃男人的苦還沒吃夠嗎?”

“你口氣像我的媽。”

“你很久沒見你媽媽了。”

“你怎麼知道?”

“有時與子群通電話,她說的。”

“我不想見到她,她實在太勢利。”我說,“這次安兒回來,我也沒有安排她們見面。”

“是的,你總得恨一個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親。”她笑。

我沒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麼如何?購置一台電腦起碼可以代替十個八個咱們這樣的女職員,”我苦澀地說,“不外是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書工作我還應付得來,人事方面,裝聾作啞也過得去,老闆說什麼就做什麼,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問:“房子問題解決,還做不做?”

“當然做,為什麼不做?寫字樓鬧哄哄的,一天容易過,回家來坐著,舒是舒服,豈非像幽閉懲罰?”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著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辦妥公事,不必過度伺候老闆面色,情況完全不一樣。”

“很好,說得很好。”

“以後我不再超時工作,亦不求加薪水,總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條龍,”我笑,“做女強人要待來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遙呢,唐晶。”

“是的,”唐晶說,“低級有低級的好處,人家不好意思難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過且過,一旦升得高,有無數的人上來硬是要同你比劍,你不動手?他們壓上頭來,你動手?殺掉幾個,人又說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沒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號令誰敢不從之時,大大的有意思,別虛偽了。”

“咄,你這個人!”

“唐晶,最近很少見你,你到哪兒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開會。”

“別拿言語來推搪我,哪來那麼多會開。”

她面孔忽然紅了。

我細細打量她,她連耳朵都泛起紅霞,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雖說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長久,但我實在忍不住,自恃與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魯莽地問:“怎麼,春天來了?”

“你才叫春呢。”

“別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經病,我什麼時候少過男朋友?”

“那些人來人往,算不得數。”

“我倒還沒找到加油站。”

“真的沒找到?”我簡直大逼供。

“真的沒有。”她堅決否認。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來,你當心。”

“子君,”她詫異。“別孩子氣。”

我惱,“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瞞我,這算公平嗎?”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麼了?”

我握住拳頭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來,“管它公不公平,我買了一瓶‘杯莫停’,來,明天上我家來,咱們喝乾它。”

唐晶是“唯有飲者留其名”派之掌門人。

我們把酒帶到一間一流的法國餐館去,叫了蝸牛、鮮蘆荀、燒牛肉,卻以香港人作風飲酒,白蘭地跟到底。

沒吃到主餐已經很有酒意,不勝力,我們以手撐著頭聊天。

棒壁一桌四個洋男人,說著一口牛津英語,正談生意,不住向我倆看來。

天氣暖了,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那種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沒有的,她的細緻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終於他們其中有一個沉不住氣,走過來,問:“可不可以允許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說。

“小姐,心腸別太硬。”他笑。

他是一個金髮的美男子。

“先生,這是一間高尚的餐館,請你立即離開。”唐晶惱怒地說。

“我又不是問你,”金髮男人也生氣,“我問的是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對象。

我受寵若驚之餘並沒有賣友求榮,我馬上裂開嘴說:“她說什麼亦即等於我說什麼,先生,我們就快結婚了,你說她是不是有權代表我發言?”

唐晶在我對面,忍笑忍得臉色發綠,那金髮男人信以為真,一臉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異常惋惜,“對不起。”他退開。

我連忙結帳,與唐晶走到馬路上去大笑。

她說:“如今你才有資格被吊膀子。”

“這也算是光榮?”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穩,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現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帶點滄桑感——有一次碰見史涓生,他說他自認識你以來,從來沒見過你比現在更美。”

“我?美麗?”我嘲弄地說,“失去丈夫,得回美麗,嘿,這算什麼買賣?”

“划算的買賣,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麗值千金。”

“三十五歲的美?”

“你一點自信也沒有。”唐晶說道。

我們在深夜的市區散步,風吹來頗有寒意。我穿著件夾旗袍,袍角拂來拂去,帶來迷茫,彷彿根本沒結過婚,根本沒認識過史涓生,我這前半生,可以隨時一筆勾銷,我抬起頭來,看到今夜星光燦爛。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喪地說:“我總共才會那麼幾句詩詞。”

我知道風一吹,她的酒氣上湧,要醉了。

連忙拉她到停車場,駕車駛送她回家。

能夠一醉也是好的。

擁有可以共謀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復何求(語氣有點像古龍)。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幹,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幾句體己話就打道回府。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裡縮著躲一會兒,風暴過後再出來覓食。

我嘆口氣,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電話鈴響,我接聽。

“子君?張允信。”

“隔一會兒再同你說,大班在這裡。”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掛上電話。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你,我還以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麼又起來上班?”

我抬起頭,金髮、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布朗在一旁詫異之極,“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金髮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還敢情好,幾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準。”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卡片上寫著:可林鐘斯總經理。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電話又響。

“怎麼,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麼事,師傅?”

“你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為五斗米而折腰呢?”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聽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製五百具藝術品——”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萬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要你幫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與師傅斤斤計較,你佔兩萬。”

“三萬。”

“二萬五。人家是衝我的面子來下訂單的,你膽敢與我付價還價?”

“好,殺。”

“你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什麼,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你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麼味道,虧你還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連同週末七天,其餘時間下了班來做。”

“那麼你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頂得住。”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人為財死。”

“子君,那種雞肋工,你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麼廣闊美麗,你為什麼緊緊地關閉你自己,不願意放鬆?”

“你是在遊說娜拉出走麼?”我無奈地問。

“你不會餓死的,相信我,子君,與我拍檔,我們將生產最富藝術性的陶瓷商品,我們的作品將揚名天下。子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同時對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無言。

但是我對這份枯倉的職業不是沒有感情的,它幫我度過一個龐大的難關,使我雙腳站隱,重新抬起頭來做人,我怕一旦離開它,我的頭又會垂下來。

自由職業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著自由浮動起來,我怕吃不消。

這一年來我瞭解到錢的重要,有錢,就可以將生活帶入更舒適的境界。

靶情是不可靠的,物質卻是實實在在的。

“你現在賺多少,區區四五千元?”老張問。

“加了薪水,”我抗議,“接近六千。”

“我若保證你每月還有這個收入呢?”

我不響。

“你不信。”他嘆口氣,“籠中鳥即使釋放也忘記飛翔術。”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無掛念,也罷,出來拼一拼,也許是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我想一想。”

“不妨與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絕對有天才,我沒有必要恭維你,要助手,隨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個落魄的人都自稱藝術家。”

我並沒有為這件事去請教唐晶,不是過了河就拆橋,我也到自己作抉擇的時候了。

我同他說:“得。”

子群在當日晚上約我吃飯。

她要我出來見見她的洋老頭。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沒事做,便答應與他們吃西餐,我沒有膽子同他們上中菜館,怕子群會以蘇絲黃姿態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靈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說笨還真笨,她失望地說,“不如到天香樓去,齋菜上市了,好吃齋菜雲吞。”

“不,要不吃法國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經過那次事,對我是很遷就,去訂好位子。

輪到我內疚。人各有志,她又沒逼我同外國人好,我何苦為這件事瞧不起她。

當夜赴宴,我臉色稍霽。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說得一口廣州話,普通的交際應酬毫無問題,幾句俗語運用恰當,把我引得笑出來。

他有五十歲了,頭髮斑白、身體臃腫,不過對子群很體貼,這種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來。

一樣是外國人,這一個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終於他們提到婚事。

“——已經註冊了,下個月中行禮。”子群說。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歡喜,也沒有什麼不愉快,她在敘述一件事實,像“星期六上午到會議室開會”一般。

老頭有點興奮,“婚後我們到達凡郡蜜月旅行,維朗尼嘉說,待我退休時,陪我一起去英國落籍。”口氣中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我長長嘆口氣。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頭。什麼地方都會撞見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鐘斯,我目前的大老闆,簡直有緣,處處都碰頭。

我毫無表情,他則活潑得很。“咦,”他說,“那個惡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們在商量正經事?好,一會兒我再過來。”他總算識相,走到一邊去。

子群對她未婚夫說:“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頭存心捧我:“卻豔若桃李。”

我?豔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總算得到一個歸宿。

對我來說,如此歸宿不如不要——呵,我不應大言不慚,懷著妒忌的心,歸宿對我來說,已是下輩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談:“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慮結婚。”

我淡淡應:“呵。”

“唐晶與一個年輕律師走得很密,你知道嗎?”子群閒閒說起。

“什麼”這真是大新聞,“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事情有多久?”我跳起來,聲音都顫動。

子群愕然,“她沒與你說起,你們不是幾乎天天見面?”

我強笑道:“提是略略提過,我以為是普通朋友。”

“據說已經同居了。有人看見他倆每早到文華吃早餐。”

我更加震驚,已到這種地步。

她竟一字不與我透露,將我瞞在鼓中。好傢伙,這樣是待朋友之道嗎?

“他叫……對,叫莫家謙。”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澀的泡泡。

“人品不錯,”子群笑,“不是到處約女人那種男生,至少,他從未約會過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託著頭呆想半晌。

子群在這時略有喜氣,“今年倒是很多陳年舊貨都得到婚嫁的機會,不說笑,姐,很快就要輪到你。”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時的睡眠,”我將面具一把撕將下來,“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門外細雨霏霏,我站著等計程車。朋友?我冷笑,這也叫朋友。

已進展到同居了還不與我說一聲,難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幾乎要提早一個月預約。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過數次,終於沒出聲,把這個秘密守得牢實。

我心酸地想:其實我又何嘗是個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轉頭,可林鐘斯站在我身邊。

我苦澀地反問:“為什麼不,車子在哪裡?”

“隔壁街。”他說,“怎麼一下子就生氣了?不是與你朋友說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氣非常不好。”我頹然說。

“據說在公司裡你情緒一向很穩定。”

“那是因為我密密換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對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張白板面孔,沒有五官。”

他看我,一邊搖頭一邊笑。

他找到車子,開門讓我先上。我說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這種小人,在你面前說他是非,他能夠在公司呆那麼久,總有他的道理,況且我已打算辭職。”

“辭職?”他愕然,“為什麼?沒有人在這個關頭辭職,我們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剛才那一剎那決定的。

“喂,千萬不要衝動,考慮清楚再說。”他嚷,“有委屈同我說。”

車子到家,我說:“謝謝你,再見。”

“明天吃午飯好不好?”

“我不與外國人一起走。”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一種習慣,對不起。”我開車門。

一整夜我都想致電唐晶:怎麼?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贊成同居嗎?

那個男人叫莫家謙。

第二天我又在報攤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皺皺眉頭,以厭惡兼夾好奇的心情買了那本週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態一樣。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辜玲玲照例咧著嘴,像獵頭族族長與他的戰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說得對,這麼多月下貨都尋到買主,可賀可喜,我沒有什麼感覺,如果有記者訪問我,我只會說:史醫生那領花的顏色太恐怖,綠油油的。

結罷結罷,隨他們高興。

我呈上辭職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說出什麼難分難捨的話來,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辭職,紛紛前來問長道短,忽然之間把我當作朋友,消除敵意,其實我又何嘗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土生土養,老於斯死於斯,而我,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過路人,難為他們在過去一年如臨大敵似地對付我。

我嘆口氣,為什麼視我為異形?就因為我嫁過西醫?遲入行?抑或平時尚有不周之處?

待我要走,大家紛紛露出真情,蛋糕茶點不停地送將上來,連布朗也和顏悅色,稿子也不改得那麼一塌糊塗。

每日下班,我往老張處搓泥,穿著工作服,縛著圍身,滿手泥漿。

我學會抽菸。

老張跟我說:“子君,你簡直是一個藝術家,埋沒天才若干年。”

商戶指明要些什麼,有圖樣規定,釉彩顏料都一一指明,美這種行貨曰藝術,那是我師傅張允信過人之處,我覺得彆扭。

小息時我將泥捏成小小人形,單在面孔著色,將它們化妝成小丑。

“咦,童心大發?”

“不,學做女媧。”

我細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畫上大眼、眼淚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會愛上你。”老張溫柔地說。

“你愛我嗎?”

“我愛你如姊妹。”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沒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兒並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與他新歡在一起。”我無動於衷,“衣服不必著色了吧?”我問道。

“身體任由它鐵鏽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張說,“他怎麼會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說,“你喜歡無錫大阿福泥人嗎?”

“現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他為什麼同你離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麼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鐘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鍾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鍾斯問:“為什麼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准?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麼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於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是嗎?”鍾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鍾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裡擠得猶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鍾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鍾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彷彿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洩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捨,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幹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