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戀

陳尚翰是我師傅的病人。

他已動了第一次手術,此刻正在修養,準備要動第二次手術。

在兩次手術之間,他的主診醫師,我的師傅,同妻兒前往巴哈馬群島渡假,由我暫代。

堡作很簡單,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幾個私家護士做工,吩咐幾句話。

陳尚翰脾氣非常暴躁,天天摔東西,罵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師傳好幾個徒弟都受不了這種病人,因此派我上場,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別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會病人的反應,做我應該做的工作。師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馬當死馬醫。"

說得很中肯。

陳某對牢我打雞罵狗,我完全無動於衷。

荒謬,兩個傭人,三個護士輪班,就為他一個人。

師傅說:"也難怪他,風流倜儻半輩子,忽然之間雙目失明,實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雙目失明。

況且他這個還是暫時性的,第二次手術之後,可望恢復正常視力。

師傅同他說,他復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於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憤集中在身上,發洩出來,把日常接觸他的人當豬狗。

這種人就算雙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輩子沒有遭遇過挫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的台子,身邊永遠有一堆江湖客,爛頭蟀,替他解決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這次可幫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陳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層非常美麗的別墅中,光是門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嚮往之。十九世紀殖民地建築的白色兩層樓房子,木板地保養得很好,吸飽地蠟,絲毫不見殘舊。樓面高,面積寬敞,長窗另一邊是著名的海灘,碧藍天空與海水,簡直是每一個人的夢想。

這種住宅出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麼得天獨厚~~~~本市有許多人尚住在木屋中,電與水都得偷來用。我忽然警惕起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怎麼會忽然忌妒起來?

別墅的主人心情惡劣。

女護士哭喪著臉向我投訴他不肯服藥,不肯休息,不肯吃飯。

他抱著一瓶威士忌。

我裝作沒看見,他聽見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雙目空洞,一臉鬍髭茬。

書房外是奧運標準的游泳池,水光瀲灩,直映到室內的牆壁來。

"好嗎?"我問。

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冷酷,完全沒有把他當一個人。

我大力將酒瓶自他手中拉出來,交給護士。

"把藥拿來,"我說,"陳先生要吃藥。"

護士面孔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來。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你應當出去走走。"

他悶哼一聲。

我把藥塞在他嘴裡,大力地拉過他的手,把開水杯子放進他手裡。

"替他換衣服,"我吩咐,"把窗門打開,放陽光進來。"

女傭人打開長窗,仲夏的天然空氣雖然燥熱,但不失清新,帶著一股樹葉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進這種房子,與世無爭地享受下半生,養三五個孩子,與他們廝混著以渡餘生。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願望,當然表面上誰也不會露出來。

陳尚翰沒有出聲,他面孔呆呆的向著窗外。

我曾經聽他罵我為"毒婦"及"醜婦"。今日他沒有開金口。因為他已經知道,無論怎麼樣罵我,我都無動於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沒有反應,他又看不見,並不知道我身溼。

正當我倆各懷心事,面對長窗的時候,草地上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形,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訝異,這是誰?

她漸漸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非常時髦,最突出的是一頭強壯的頭髮,可以用秀髮如雲四字來形容,有這樣頭髮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強。

她穿戴得無暇可擊,就那麼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顯出無比風華。

這是誰?

我冷靜的看著她。

她將食指放在嘴唇邊,示意"沉默"。

我看著她輕輕向我走來。

女傭人與看護都不出聲,她們認得她,毫無疑問。

她走到我身邊,將手指一指,叫我出去與她說話。

好吧,盡避看看她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們走到走廊了,她掛上笑臉。

"是殷醫生?"她說,"你好。"她伸出手。

我與她握一握。

"來,我們去吃杯茶。"她彷彿很熟絡的樣子。

她把我帶到會客室,女傭斟上茶。

這女人究竟是誰?

"醫生,你一定在想:這女人是誰?"

我點點頭。

"我是陳尚翰的妻子。"

這倒是意外,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笑一笑,"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說下去。

"這次我回來,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頭,"據說他不一定會復元。"

"機會是很大的,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

"我還是來了。"她聳聳肩。

我注意她的臉色,並不見得很關切。分居七年,大抵什麼感情都已抵銷。

"我們家不準離婚,只許分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歐洲。"她說,"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我只好來。"

我看著她。

"我在樓上住了幾天,靜靜觀察他的情形,覺得他很可憐,決定留下來照顧他,請問他什麼時候再動手術?"

"約二十天後。"

"聽說是一個良性瘤是不是?"

"是,壓住了視覺神經。是很常見的症狀,開頭視覺有點模糊,終於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頭的他看上去是那麼可怕。"她掩住臉。

我並沒有動容。對心靈吹彈得破的他們來說,一點點事已經要大驚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說不盡的。

"我能做什麼,醫生?"她放下手問。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說。

她苦笑,"我們在分手時已經無話可說。"

"那麼,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見,我與他已經非常生疏,對他來說,我根本是個陌生人。"

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會這樣謙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們結婚才七個月就分開了。"她停一停,"所以這次來我並不想與他相認,我只想從旁打點一下,希望殷醫生你幫忙。"

"自然。"我說,"我什麼都不會說。"

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我心中詫異得緊。從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離奇的夫妻關係。

"你也看得到,"她訴苦,"他脾氣這麼壞,我不想自討沒趣,情願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來的護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們的閒事。

她忽然笑一笑,"這次回來,我可以得到酬勞,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放下茶杯,到書房去看陳尚翰,他已經平靜下來,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我告辭。臨走時聽見前任陳太太在吩咐女傭人做什麼菜弄什麼點心。

我回頭朝她會心的笑一笑。

她尷尬的說:"我也是憑記憶,不知道他還喜歡不喜歡。"

在記憶中有什麼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閒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陳尚翰很靜,我聽女傭人說,她們做了牛肝醬,便向他說:"有你愛吃的牛肝醬。"

他略略抬起頭,表示訝異,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聽話點,"我說,"新來的護士對食譜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願以償。"

他冷冷的頓出一個字:"誰?"

我一呆,並不知陳太太姓甚名誰,連忙運用急智,"護士就是護士,你理她是誰。'

他不響,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麼回憶。

我說:"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寶多紅酒,不得了,連我都想坐下來飽餐一頓,所以不準在發脾氣。"

我叫護士把他搬出去曬太陽。

陳太太過來對我悄聲說:"只有你敢對他這麼說話。"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飯,我沒有答應。

基於好奇,我終於問:"你有沒有對他說過話?"

"有,只是一兩句,我問他要我們時候吃飯。"

"他不認得你的聲音?"

"不,怎麼可能,"她嘆口氣,"這麼多年沒見,我再見他,也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會不會起疑?"

"疑什麼?才三十天,我等他再進醫院就該消失了。"

她說:"當時我們年紀輕,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戀愛,跳幾次舞,就嚷著要結婚,總共才認得半個月。"

我被她說得笑出來。

兩人都是寵壞的富家子弟。

"有沒有空?"她很健談,"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褲,袖子像燈籠,腰帶束在臀圍,別有風味。歐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標緻的人也會寂寞,困在這間住宅裡,一不方便見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護士們一下班便匆匆離開,她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已發覺她很盼望同我說話。

她給我做木瓜汁,攪拌機濺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細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遞給我。

很瀟灑,在小節上看得出來,反正這類衣服也不能反覆的穿,她捨得浪費。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陳尚翰最愛這一套,那時候流行什麼都放在機器裡打成糊狀才吃。"

"他遲早探測到你是誰。"

陳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麼刻骨銘心,當年也不必分手,他不會記得。"

"那時你們都年輕,"我說,"現在不一樣。"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師。"

她是念藝術的吧。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以前時尚情投意合,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於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干的人。

這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隨時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女朋友。"

"誰?陳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醫生,"我微笑,"不過可想而知,他不會寂寞。"

"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麼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麼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鐘。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麼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麼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

"怎麼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彷彿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麼地方找來的?"

"我只是醫生,怎麼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黴在房間裡,幹什麼?"

"如果有夾油條的鹹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麼藥丸,裡裡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嚐嚐。"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閒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模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傭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聽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麼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麼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麼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麼,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麼多的事來取悅他?

"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

"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復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癒。"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麼?"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睛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乾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睛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陳太太沖口而出:"這裡只有他一個男人。"

所以,當她離開這座住宅,去到外邊,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男人來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當她還是陳太太的時候,她就沒有全心全意來對待過丈夫。

因為這場病,妻子奉命來服侍丈夫,丈夫自覺大限難逃,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諒,一切值得寬宥。

等於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島上,同舟共濟,一定會發生感情,相依為命。

只是我看得出這裡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這裡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我溫和的說:"同他坐開篷車去兜風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餅一日我來看陳尚翰,他在書房中與妻子說話,呵!已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當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顯的,他發現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當初她吸引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見我進去,陳太太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很少女人會得靦腆,真難得。

我問:"有什麼新鮮的說話題材?"

陳尚翰聞言轉過頭來,他聲調居然頗為喜悅:"是殷醫生,"他轉向陳太太,逼切的說:"告訴我,殷醫生長得什麼樣子?"

我搶說:"你下個月就可以看得見了。"

陳太太也笑了,"她長得很漂亮。"

陳尚翰立刻說:"才怪。"

我馬上板起面孔,"陳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心情好轉,但請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揚聲大笑起來。

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真不容易,我有點佩服陳尚翰,但陳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視,她能在短短時間內使一個男人在絕望中覺得有生機,太不容易。

我給她一個羨仰的神色。她領會到,向我笑笑。

陳尚翰說:"梅小姐很風趣,她一早便來陪我聊天。"

原來陳太太姓梅。

陳尚翰又說:"梅小姐的聲音有點熟,像一個人。"

我看陳太太一眼,故意問:"誰?"

陳尚翰側著頭,想了很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陳太太略表失望,低下頭。

她拉著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怕被他認出來,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認出來。

於是解嘲的說:"把事情調轉來,叫我瞎了眼,他來服侍我,我也不會認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詫異,既然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在乎對方是否還記得她。

"我是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我笑了。

我們在太陽傘底坐下,傭人送上來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這裡?"

陳太太搖搖頭。

陳家兩隻西班牙獵犬狺狺地過來表示友善。

我看著如畫的風景,感慨地說:"什麼叫天堂?這裡就是樂園。"

"我曾在這裡住餅幾個月,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好,事隔多年,歷盡滄桑,現在與你有共鳴。"

我提示她:"也許一切還不太遲。"

陳太太搖搖頭,"你不懂得陳尚翰這個人,再漂亮的宅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間酒店,他不會把它當家,他永遠好動,不停滾動,並不想組織家庭。現在他身上有病,無可奈何,才留在屋內。"

"年紀大了,也許有變。"

"不會的,"陳太太說,"本性難移,病一好,他就要變花樣,我太明白他。"

我說:"希望你是錯了。"

"錯不了。玩久了,女人會累,會想靜下來,但是男人不同,他們越玩越精,越玩越有興致,跟著停不了的音樂變本加厲。"她很感喟。

我忽然發覺這一點:"你仍然愛他?"

"一直愛他。"她無奈的笑,"不然幹嘛回來?陳氏兩老雖然答應給我好處,但我並不等於等錢用,有時候我也希望,回來照顧他,是為了酬勞。"

"何不對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過去的事,是過去了。"

"他亦留戀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悶,在這種時刻,他也會留戀你。"陳太太真是個明白人。

看樣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來她一直明白這個關鍵。

"出乎常人意料,其實做患難夫妻並不困難,因有大前提需要對付,待他痊癒,試問還有什麼可以把我倆拉在一起?"

我默然,開頭還在微笑,後來自覺笑得勉強,於是住嘴。

那邊陳尚翰卻由女護士扶著出來。

"嗯,"他叫,"你們聊天,為什麼漏掉我?"

這雙夫妻會進展到什麼地步,誰也不曉得。我站起來散步回去,轉頭看到他們兩人站在草地上,陽光照進梅小姐頭髮裡,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離遠看,何嘗不是一對金童玉女。草地灑水器默默轉著圈,一彎水珠急急地噴出來,與陽光接觸後變為半輪虹彩,做他們兩人的襯景。

本來何嘗不是神仙眷侶。

我放下藥品,吩咐看護幾句,便打道回府。

陳尚翰的醫藥費用,將會是天文數字。

我師傅一向有醫德,長途電話來詢問他近況。

述職報告完畢,連我都忍不住問他:"陳尚翰會不會失明?"

"我會努力。"師傅說。

"你是不是最好的腦科醫生?"我開玩笑地問。

"全球最好之一,"師傅說,"你不應有所懷疑。"

"萬一,師傅,我是說萬一。"

師傅沉沒一會兒,"他會活下來的。"他不悅,放下話筒。

這我是相信的,他絕對會活下來。

人們其實比他們想象中要堅強得多,苦難未曾來臨之前,什麼都號稱受不了,後來還是活下來了。

在醫院這麼些年,見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話通常是:"醫生,我會不會死?"

足以令人壯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這個活潑樂天、自由自在、不羈任性的公子會得復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樣,有驚無險,過其美滿的一生。

那麼世上至少有一個快樂的人。

最好在復元之後,他與妻子恢復感情,好比童話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開心的人永久開心下去,或是不開心的人忽然轉為開心,實在太奢望了。

懊禮拜天,陳先生與前妻到海灘去散步,至傍晚才回來。胃口很好,心情較佳。

星期一,我到陳宅,陳太太出去了,據說去買花,只有陳先生在圖書室聽音樂。

"你好。"我說。

他說:"你也好。"

"氣色不錯。"

"也許是昨天曬的。"

"服藥沒有?"

他答非所問:"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

"殷醫生,你覺得她怎麼樣?"聲音中有若干盼望。

我故意說:"你叫我背後怎麼說她?"

"她長得可美?"陳尚翰興奮的問。

"你認為呢?"

"我又看不見。"他惱。

"你沒有感覺?"我提醒他。

"感覺上我認為她很美,而你,殷醫生,你一定長得像男人。"

"非常謝謝你。"我不甘心。

"別賣關子,"他說,"告訴我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很漂亮很時髦,風姿極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約莫廿八九歲,廚藝一流。"

他沉默。

餅一會兒他說:"她不像女護士。"

"因為你沒有把她當女看護。"

"她是誰?"

"陳先生,別疑心。"

他揮揮手,"你來了有多久,殷醫生?有沒有奇怪,為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我微笑,"這有什麼稀奇?你病了不止一兩個月,漸漸他們都不來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下雨天是難找朋友一點,"我笑,"對人的要求不應太高。"

"你倒想得開。"他猶自怨懟。

我笑,"待你復元,他們又會回來。"

"我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他一時氣憤而已,將來好了,朋友們只要為他開一慶祝派對,他便一切拋在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問:"我與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說的是老實話。

他似乎寬慰了。

他的社交活動等於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心情與從前大大不同。

當時他抓緊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的說:"我願意用我所有財產來換回視線。"

"別煩躁。"

我抬頭張望,希祈陳太太快快回來。

她沒有令我失望,捧著大蓬的白色花束走進來,撲鼻一陣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陳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來了?"他逼切的問。

"是。"

"有沒有買到榴蓮?"他露出笑容。

"有,還連帶選焙大把荔枝桂圓紅毛丹芒果。"

"太好了,來,攤開來大嚼。"

我忍不住說:"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陳尚翰說:"奇怪,以前一直沒發覺這些果子美味。"

可憐。

真沒想到這兩個字會與陳尚翰聯繫在一起。

陳太太也察覺到,立刻到廚房去捧出水果。

我轉身要走。

"殷醫生,"陳尚翰說,"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我猶豫。

他乾笑數聲,"我知你是醫生,不是清客。可否寬容一下,把我當作一個朋友?"

我心軟化,"陳先生言重了。"在平時真的難以高攀,此刻我變成他的知己。

陳太太捧著水晶盤子出來,"殷醫生,請留步一起品嚐。"

我選了半邊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顏色,把果子逐粒剝來吃。

陳尚翰開懷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陳太太拉在一角問:"他還沒發覺你是誰?"

陳太太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起過前妻?"

"沒有,我想他根本忘記曾經結過婚。"

"不會的,他同你還不熟。"

她笑。左頰上沾一點胭脂紅,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總難避免沾到果汁,總會留下一點痕跡。

"我很緊張,"她說,"我希望那一日早點來臨,是好是歹,速戰速決。"

"這種大手術,也得他身體可以應付才是,不能連二接三來做。"

"氣壓很低,很悶。"

我說:"我習慣在這種低壓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臉,與病者家屬共渡難關。"

"所以你們這份職業偉大。"

我問:"你知否陳先生連杯子帶水的向我摔過幾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沒關係,"我說,"我不會抱頭痛哭。"

"殷醫生,我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

我抬起頭。如果她離開,這是第二次離開她所愛的男人,痛苦與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聲。

"其實這事是很簡單的,"她喃喃的說,"如果他痊癒,我就離開,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問:"為什麼不可留下待他復元,然後再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殷醫生,你沒有戀愛過?牛女乃發酵轉酸之後,還怎麼從頭開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騙自己的技術到家。"

傭人進來說:"殷醫生,醫院有急事找你。"

我說我要告辭了,還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顧。

"還有,"我說,"不要讓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餅了三天,我師傅回來,帶著一身太陽棕,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精壯無比,男人就是這點佔便宜,雙鬢白髮使他更成熟穩重。女人行嗎?

他詳細檢查陳尚翰。

陳與他妻子同來,心情驚恐,但還強笑道:"唉,像驗屍一般。"

陳太太臉色慘白。

師傅宣佈:"下星期三,我將替你動第二次手術。"

陳尚翰隔一會兒問:"手術要歷時多久?"

"約六小時。"

他說:"動手術的痛苦是,上了麻藥之後,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醒過來。"

師傅說:"大部分的人都會轉醒。"

"是,做活著的瞎子。"

師傅斥責他,"陳先生,如果你要幫自己的忙,就不得有這種悲觀的想法。"

陳尚翰的雙手顫抖著,額角冒汗,咬著牙關,過半晌,才透出一個長長的嘆息。

師傅同他說:"星期二下午你進院吧。"

陳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說:"別告訴我父母,他們年紀已大,我不想他們擔心。"

我說:"沒有問題。"

"那我們走吧。"他神經質的說。

陳太太看我一眼,陪他離去。

師傅問我:"那位女士是什麼人?"

我答:"他合法的妻。"

"啊?那倒好。為什麼上次手術時間她不在他身旁?有直系親屬在場,咱們醫生容易做一點。"

"陳尚翰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他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的到她那裡去。

師傅點點頭,"所以,我最反對你們年輕人說什麼結婚與同居是一樣的。"

我笑,"這樣看來,變了心的丈夫,真得咒他去死,好讓那壞女人什麼都得不到。"

雖然說著笑話,心情沉重。

在家我接到陳尚翰的電話,他請我到他宅子去一次,"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殷醫生,我到府上亦可。"

"不,我來好了。"

"我派車接你。"

真周到,在這關口還照顧到客人的需要,可知他平常更不知有多麼體貼,別看輕這接送問題,沒有風度的主人就做不到,有些人把親友叫了來陪他聊了一個晚上的天,半夜兩點才放客人走,一關門拉倒。

陳尚翰確有要緊的話要同我說。

他親自等我的門。

我不得不略為善意的諷刺他一下,"陳先生,我們現在是朋友?"

"是的。"他不大好意思,"殷醫生,請進。"

待我坐定,發覺室內充滿玉簪花之幽香,氣氛柔和。

"梅出去了?"他說。

"又去張羅吃的?"

他點點頭。

我發覺他穿著運動服,很精神。

"衣服也是梅小姐替你新置的?"

"是。"語氣很安慰。

我很替他高興。

"殷醫生,我想向梅求婚。"

我不出聲,緩緩喝著香茶。

"怎麼樣?你覺得如何?請你提意見給我。"

我沉吟半晌,開不了口,這種事,叫第三者怎麼加插意見?

"梅原來是我父母聘請的看護。在這短短時間中,我發覺她有無限優點,適合做我終身伴侶。"

我說:"陳先生,我想這個重大的決定,還是待手術之後再提出來吧。"

"不!"他英俊的臉上充滿焦慮,"我想即刻求婚。"

"你也得替女方著想,她答應你好還是拒絕你?"

"那更不應使她為難。"

他很矛盾,這也是他叫我來談話的原因。

"稍等一等,待手術之後再說。"

"我急於要抓住一點東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真明白?"

"是。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見,我覺得此刻不適宜求婚,你的情緒不甚穩定。"

他嘆息。

他在書房內往回踱步,"好,殷醫生,我聽從你的意見。"

我鬆一口氣。

"我多麼希望可以復元,那時我可以看到你的容貌。"

我說:"有什麼好看,你早已斷定我長得像男人,粗魯霸道不文。"

"但你有你的優點,你果斷而誠實。"

"謝謝你。"

"請別讓梅知道你來過。"

我忍不住,"陳先生,你一直說梅小姐像一個人,是誰,你想起來沒有?"

他訝異,"我那樣說過?不會吧?不,梅是獨一無二的。"

"姓梅的人,並不是那麼多。"我提醒他。

他側頭想一想,"不,我不認識第二個姓梅的人,男女都沒有。"

陳太太沒有把真姓字告訴他。陳太太不姓梅。

說完話我便離開陳宅。

陳尚翰進醫院的前一晚,陳太太又來找我。

在這一段困難的時刻,我成為他倆的知己。

她同我說的一番話,極有意義。

"~~~~~因為此刻他雙目看不見,所以心扉反而打開了,而我,假如我也盲了的話,絕對可以與他廝守一輩子,但是我想我們不至於這麼不幸或幸運,所以只好分離。"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二十餘三十歲,剩餘的方華,要很吃力才拉得住,但不愧仍是標緻的女子,感情上的滄桑使她看上去有倦意,再也沒有力氣出去浪漫地為感情鬥爭了,是到找歸宿的時候了。

與陳尚翰分開的時候,她沒有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麼快。二十歲出頭,身邊可以結婚的人不是沒有,都比陳尚翰差勁,於是蹉跎下來~~~~~很有點何必當初的感覺。

我知道,因為我諳其中滋味,是個過來人。

一生人只有機會翻一次筋斗。如果不信邪,再來第二次,那簡直是跟自身開玩笑,越發去到更低的境界,萬劫不復。

我說:"珍惜那位工程師。"

她苦笑,"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說:"其實結婚也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

她說:"凡事想得這樣開是不行的。"

她點起一支香菸,吸一口,看著青煙往空氣中上升。

很多人吸菸都是一種手勢,落寞時解無聊,繁忙時鬆弛一下神經,倒不是真為了上癮。陳太太吸菸的姿勢很美妙。

"我們重溫舊夢,"她說下去,"甚至有跳舞,在書房開著音樂跳華爾茲以及探戈,真沒想到一雙男女在一間宅子內可以做那麼多事,而且不牽到肉慾上頭去。以前我與他都不懂得生活情趣。"

盲戀。

"~~~~也玩紙牌。他說我欺騙他看不見,哪有一天拿兩副同花順之理。"

我聽下去。

"他說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他會瘋掉。"陳太太苦笑,"我都相信。"

"他始終沒有提到前妻?"

"沒有。真替自己悲哀,原來自己是這麼容易被遺忘的人。"

"也許是為著尊重你的緣故。"

"我若懂得這樣想,那我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菸。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怕?"

我想一想,老實的說:"我會恐懼到嘔吐。"

陳尚翰進院的時候,我在場。

他們兩夫妻睡眠不足,臉色青白,外表倒還鎮靜,已經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議陳太太回家睡覺,她佈滿紅筋的雙眼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陳尚翰在麻醉劑發作之前還喃喃呼喚,"梅,梅。"

我同陳太太說:"他醒來之時,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會的。"梅搖搖頭,"第一件事,是問醫生,手術是否成功。"

"你這麼瞭解他?"

"別忘記,"她還有心情幽默一下,"我們是憑瞭解而分手的。"

我與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藝青年談戀愛,就愛喝這個,而且還將之比喻愛情。

真肉麻,無謂的哀怨纏綿都受現代社會淘汰。但是一些男人還是希望看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為他們做婢妾狀,即使有意識無實際的一點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歡迎的,當然是我這種女人,有沒有男人日子都照過,並且看不起不長進的男人。

我問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麼?"

"提神。"

"不及格,沒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這種時刻露出來吧。"

"你不想顛倒眾生?"我反問。

"什麼樣的眾生?阿雞阿貓?"

"陳尚翰。"

"他不吃這一套。你把咖啡的聯想寫成詩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師呢?"

"更不用談了,他不識中文。"

我聳聳肩,"所以,你得想別的方法來吸引他們。"

她知道我逗她說無關重要的話是要她心寬,她是個挺聰明的人。

時間過得真慢,分針似完全停頓,過不知多久才移動一格,要度過一小時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不要說是漫漫六個鐘頭了。

我與她兩個人在合作社裡坐了半小時,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我建議出外走走。

"殷醫生,你不必陪我挨義氣。"

我有點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待我一覺醒來,看看鐘,已經下午五點半。

我撥電話到陳宅,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

這個女人。

我淋浴跋回醫院,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臉容憔悴,化妝掉了一半,相當的難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

我向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我迎上去。

師傅咕噥:"唏,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

"如何?"我拉緊他。

他驕傲的說:"由我出馬,當然成功。"頭也不回的走開。

我歡呼一聲,問陳太太,"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他們慶幸。

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湧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說:"留下來,我不信他會忘記你。"

她說:"我要走了,去訂飛機票,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

"你不能走,他會向你求婚,真的,他說過他會。"我拉住她。

"不,他不會記得,他一睜開眼睛,就會忘記一切。"陳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

"你不等他醒來?"

她回頭說:"再見,殷醫生。"

"喂,你沒有盡力!"我在她身後叫。

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她走了。

陳尚翰會追上去的,我相信他會。

不出他妻子所料,陳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戰慄地問:"成功嗎?"

我答:"成功。"

他緩緩睜開眼,"視力很模糊,啊,神醫,你們真是神醫。"他感激得落下淚來,掙扎著要撐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醫生?"

"是。"我說。

"我要看看你,"他睜大眼睛,"呀,你並不醜,我的天,原來你這麼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上帝——"他大大的歡呼嘶叫,手舞足蹈。

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

他沒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瞭解他,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

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冷下來。

在住院的十天內,陳尚翰並沒有閒著,他向全世界報喜,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醫生驅逐。

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覺得可笑,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滿房間,排出走廊,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

我留神,沒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說,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飛上青天。

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每天可以同朋友鬥牌耍樂至天亮,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睡著亦要聽唱片,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

我說:"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頭到尾,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記得,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剎那的呆滯。"哦,是,"他倒沒有否認,"是一個護士,殷醫生,幸虧你阻止我,最瞭解我的人其實是你,"他吐吐舌頭,"這位看護小姐呢?糟糕,我還沒向她道謝呢。"

我半晌才說:"人家已經走了。"

"殷醫生,週末我在舍間開舞會,你一定要來。"他殷勤的說,"你不會失望,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我沒有回答。

"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你一定要來~~~~"

我沒有聽到他往下說什麼。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坐上開篷跑車,呼嘯而去。

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

彷彿聽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睜大雙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還容得什麼人?"

真不可置信,手術前還口口聲聲"梅,梅",一副忘不了,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什麼都丟在腦後,並開始他的新,不,舊生活。

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

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麼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離場要瀟灑,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麼。她做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

師傅去了。

據說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醫生呢?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哈哈哈哈哈。怎麼不來?我要失望了,不要緊,明天我再找她~~~~~~~"

他當然不會找我。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我的心靈剛強如鐵,也實在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