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流緊緊靠著牆壁,聽到他的聲音,像是陌生,又十分熟悉,不置信地問:"求深,你怎麼到這時才來?"
餘求深答:"我剛聽說。"
"屋子裡的人都已經走光。"
"不妨,我只來看你一人。"
他輕輕坐在沙發上。
沙發已用白布單上,他坐在上面,看上去有點奇怪。
"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
"你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他忽然咧嘴,像是聽到笑話一樣。
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的頭髮出任何時候都黑,眼睛比任何時間都亮。
可見他生活得極好。
"你氣色不錯。"
"一個人必需善待自身,才能生存。"
"我就沒這樣本事。"
清流撫模自己面孔,"真瘦了。"
餘求深卻笑笑說:"你也別太謙虛,你也混得不錯,聽說,你承繼了劉太太的美國證券。"
"消息真靈通。"
"你不知那是一筆什麼數目?"
"我將往律師處搞清楚。"
他伸一個懶腰,"我工作最重要一部份,便是打探城裡哪個女子承繼了什麼。"
清流深深吸進一口氣,"連我也不例外?"
餘求深反問:"為什麼要例外,你原本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清流啼笑皆非,她揚揚手。
"恭喜你,你的願望達到了。"
"我本無目的。"
"算了清流,我瞭解你,比任何人都多;現在,你已成富女,你的噩夢已成過去。"
清流不禁笑出來,餘求深真會替女人解愁苦。
"過來。"
他拍拍身邊的座位。
清流搖搖頭。
"過來。"
這次,聲音輕軟得多。
他把外衣月兌下,露出極薄的白襯衫。
清流像是可以聞到他身體的氣息,在一個大雷雨的晚上,雨嘩嘩地不停下,又增加了誘惑。
她走過去,坐到餘求深對面。
千萬不要等到像劉太太那樣老,那就來不及了,清流知道她喜歡這個男人。
"來,跟我走。"
"到什麼地方去?"
"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旅程,我在不羈的風裡留了最好的房間。"
"我不想生活在太太陰影之下。"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她已影響了你我一生。"
"我想到沙漠去,新墨西哥就好,找一幢白色小屋,與仙人掌為伍。"
"單獨,還是與我在一起?"
清流問:"你不嫌我悶?"
"我忠於服務行業,不會叫你失望。"
"年期長短,可需訂的?"
"我不知多久,你會知道嗎?"
清流不知如何回答,只見他伸出手來。
像有磁鐵似,她的手被吸了過去,被他緊緊握住,清流混身顫動,他一拉她,她投進他懷抱,他非常嫻熟地,低頭親吻她的嘴。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大作,她驚醒。
呀,原來是一場綺夢。
可是,夢境是那樣真實,她撫模著嘴唇。
電話鈐響個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門口。"
"啊。"
"我按鈴久久沒人應,幾乎想打破窗戶偷進來。"
"我也許出去了。"
"不,車子在車房裡。"
清流沉默。
"快開門。"
這個人自船上一直追了來,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夢。
清流不得不去開門。
"唉,這屋子還怎么可以住人。"
沙發上罩著的白布縐了一大團,彷彿餘求深真的來坐過。
任天生掏出手帕來抹汗,"歐陽律師說,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夢中餘求深坐過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頭,最後一次細細地打量大廳。
"房子已經成交,由某集團投得,決定拆卸改建低密度複式公寓。"
清流低下頭。
"來,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帶我去哪裡?"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著他上車,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幢鴿灰色的大宅。
然後,猛一抬頭,看到倒後鏡裡的白己,狠狠吃了一驚。
怎麼瘦得雙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髏才會這個樣子,她嚇了一大跳。
任天生嘆口氣,"醫生說,搬出來好好休養,少胡思亂想,過些日子,就會恢復舊觀。"
清流用手掩住臉。
"劉太太事故,給你極大的衝擊。"
清流頷首。
車子駛往山上,在清蔥的林木中停下,"歐陽律師的目光還不錯吧。"
清流詫異,"就是這裡?"
"是,全新小洋房,連傢俱裝修買下,如果你不喜歡佈置,可以馬上更換。"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別開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這是你家的產業吧?"
"不,是你的物業,歐陽律師代你置下。"
車子駛上私家路,停在大門之前。
清流下車,"我是窮人,我怎么負擔得起?"
沒想到做完綺夢,又來做這種好夢。
任天生詫異地說:"清流,你忘了你承繼了一筆遺產。"
"哪有這么多!"
任天片歡道:"比這個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師處搞清楚。"
清流真正驚駭了,"這么說來,我以後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為生活擔心。"
"劉太太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說過你像她。"
"你覺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樣標緻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你幾時變得那麼會說話?"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說:"就為著像,就把那麼大筆遺產給我?"
"她已沒有辦法用錢。"
清流點頭,"於是她想看看金錢是否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你說呢?"
"我的運程肯定從此改寫。"
"那麼,先來看看你的寓所。"
大門打開,一箇中年女子迎出來,滿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進來?"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機兩名女傭幫你。"
清流駭笑,"我何嘗需要那麼多人用?"
"唐小姐請進來。"
屋子簇新,佈置大方,雖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奐美崙。
主臥室連接著寬大更衣室,推門進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掛著的,都是劉太太從前的衣服。
清流忙問:"是誰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經掛好,我不知是誰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問:"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驚,輕輕說:"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頷首,"她認為可以藉我重生。"
"她註定要失望了。"
清流卻遲疑,片刻她笑,"窮女總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講電話。
清流自言自語說下去:"因為千金小姐都受保護躲在深閨裡,所以什麼人與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電話,"歐陽律師說,是劉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飾,都留給你。"
連那襲無人穿過的婚紗在內,婀娜地自衣櫃內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說:"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捐給慈善機關。"
清流忽然笑了,"誰要穿這樣的衣服?"
女傭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個人很容易會熟習這種生活。"
碧玉說:"唐小姐,中飯已經準備好,請來嚐嚐菜式可適合。"
一看精緻的三菜一湯,清流不禁吃驚,"這樣排場,一年半載怕要山窮水盡。"
任天生笑了,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清流說:"我要去與歐陽律師談談。"
任天生說:"我陪你。"
兩人匆匆出門。
上了車,他忽然說:"可否給我三十分鐘?"
清流看著他,"你想怎麼樣?"
"你看過劉太大為你準備的家,也該看看我為你準備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應我考慮兩天。"
清流嘆口氣,"真沒想到,之後,發生了無數事。"
"請賞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進一口氣,"首先,你要有心理準備。"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宮。"
"不,剛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員一份子,雖然身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說:"不必太謙卑。"
她上車,他把她載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頭份外寧靜,似世外桃源,太陽光透過山頂雲層才照過來,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開門,清流一走進去就喜歡,設備並不豪華,可是件件佈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軟的沙發裡,這裡最好是沒有慵人。
"你挑哪個家?"
一時無家可歸,一時兩間洋房任選,人的際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嘆息。
任天生探頭過來,"你在想什麼?"
"真正為難。"清流故意搔搔頭。
"只得兩天考慮不夠?我願意等。"
"我不想誤你正經。"
任天生一楞,慘笑漸漸浮起,"女生一旦這樣為我們設想,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
"啊。"
"女生愛上我們的時候,通常不顧一切剝削我們所有,時間金錢精力都得為她奉獻,不愛我們之際,才會大方慷慨地說:放你一條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著臉大笑。
"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這樣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幾乎就要保薦別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覺得倦了,坐下來,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檳。
不知怎地,在不羈的風上已經喝上了癮。
"願意留下來嗎?"
住在他這裡,勢必要受他管制,聽他的話,總不能在食住行都歸他,然後獨行獨斷。
清流輕輕搖頭。
任天生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撫模他的鬢腳,"沒有的事,是時機不合。"
早些時候,為勢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頭上領得一份財產,她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這之前,飯糰擲下來,她能從地上揀過吃,已經覺得萬幸,肚子填不飽,還有什麼資格說其它,今日,她有權選擇,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劉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遺產能否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她雖然已經不在,可是清流卻覺得她正站在一角,叉著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麼時候都年輕,鬈曲的頭髮梳一條馬尾巴,緊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濃妝,鮮紅嘴唇,在另外一個國度裡,沒有時限,她恢復了青春,她的精魂,回來偷竊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個笑容,喃喃說:"我不會叫你失望。"
任天生頹然,"你變了。"
清流不想隱瞞,"是。"
"錢會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別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邊,這是一隻溫暖的大手,不知多親切,可是,與另外一個人的手不一樣。
"船主,請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歐陽律師在家裡等她。
清流說:"我不需要傭人。"
"可是,唐小姐,他們不會打擾你,你叫他們,他們才出來,屋子大,一個人住不好,況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證不走來走去?"
"請你放心。"
"我想看看財產數目。"
"在這裡。"
歐陽律師打開一本薄子,指著一個數目,清流暗暗數著數字後的零,狐疑地問:"這便是我承繼的財產?"
"不,"律師回答:"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來,可以吃好久。
律師反而詫異,"你好象不覺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麼事情要叫我做?"
"有。"
"請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間公司?"
"不,請你代我尋一個人。"
歐陽一怔。
唐清流緩緩說:"這個人,你也認識。"
歐陽當然聰明,約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人。
"他叫餘求深。"
歐陽躊躇。
"可是要告訴我,他不是好人?"
歐陽答:"我是你的律師,我需忠告你。"
"我會應付他,你找到他,告訴他,我想見他,還有,我的身價不一樣了。"
"我反對這件事。"
"一個月內不見結果,我會委託他人。"
歐陽頓足,不悅地告辭,這先後兩名女東家,何其相像。
她到廚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見到香檳,正投所好,開了瓶就喝。
丙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見有人替她找了香檳杯子出來,放在當眼處。
清流靜寂地坐在屋內,看書、休息。
半夜,興致來了,走進更衣室,取出新娘禮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覺得十分高興,挽起裙裾,滿屋亂走。
一邊假裝招呼人客:"不要客氣,隨便坐","今日天氣真好","大家一起好開心"……
然後坐到樓梯上,頭忽然抬不起來,埋在膝蓋裡。
"同誰結婚?"彷彿是劉太太的聲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誰都不要緊。"不吃過苦的人不會明白。
然後,她回到房間裡,月兌下禮服。
躺在床上,開頭以為有人忘記關花園照明燈,以致白光直射到臥室來,稍後,發覺是晶瑩月光。
清流睡著了。
一個月後,歐陽律師只給了一個簡單的報告:努力尋過餘求深,但是其人蹤跡遍全球,不好找,還需要多些時間。
清流直斥其非:"你辦事不力。"
"那麼允我辭職。"
"你不像動輒以辭職要挾東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歐陽嘆口氣,"我的確委託各地私家偵探在那個圈子內尋過人。"
"怎麼說?"
"找不著,莫非是賺夠了躲起來休息,我打算著人在巴黎登尋人啟事。"
清流笑笑,"那一點錢早就花光,人也不會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辦法吧。"
歐陽說:"我一個無業遊民,談何容易,唐小姐,請多寬限一個月時間。"口氣像古時的捕頭。
"各豪華郵輪,旅遊熱點,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許在邁亞米,夏季,可能在溫哥華。"
歐陽說:"這個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歡容。
"還有事嗎?"
歐陽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這些都是什麼?"
"各式各樣的請帖,慈善機關、文藝團體、商號開幕……"
"呵,不用,都給我合理地推辭。"
"年輕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願意陪你。"
清流搖頭,"我不擅交際,說話也老錯,免了。"
歐陽覺得她非常像他前任東主。
他自請帖裡挑了兩封出來,"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卻說:"先去把餘求深找出來。"
歐陽忍不住問:"為什麼那麼急?"
沒想到清流有一個非常現成的答案:"因為人老得快。"
電話邀請也不遺餘力,可是清流不大聽電話,她也根本不知道電話在大廳哪一個角落。
清流在街頭長大,她懂得辦事,正當她打算自己動手去查找之時,消息來了。
大概歐陽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辦法,唐清流不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
"有餘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處?"
清流的聲音逼切得有點哽咽。
歐陽雖然已屆中年,世情已慣,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嘆:女人,泰豐喜歡壤男人。
"有人在坦嘰亞一間醫院裡見過他。"
"坦嘰亞?"
"是,在北非阿以及爾。"
"他生什麼病?"
"我不知道,也許是黃熱,也許是虐疾。"
"請替我辦旅行手續。"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決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個女子獨自旅遊的地方。"
"那麼,替我找一名導遊。"
歐陽頓足,"我看是否能夠騰出兩三天。"
他結果還是擠出時間來,無意之中,他充當了監護人的角色。
到了該處,清流發覺歐陽的評語完全正確。
當地人除出講土語之外,便說一種法裔人不大聽得懂的法語,氣候炎熱,不消一會,全身汗溼,接著,臉上浮出油來。
鮑眾醫院骯髒危險,歐陽給她一隻口罩,叮囑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這種擔心,也並非多餘。
病床一張接一張排列,躺著痛苦申吟的病人,歐陽覺得無法查探,去接待處詢問。
他準備好一卷美鈔。
"外國人,黃而孔,姓餘。"
翻了一大陣記錄,"啊是,持美國護照,患腥紅熱,三日前已經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親自看看,幾號病床?"
"曾經是一三七號。"
他們找到一三七,現在躺著的是一名婦女,正在咯血。
歐陽律師說:"走吧。"
清流不肯罷休,又去詢問:"什麼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誰會有消息?"
"也許,看護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負責的看護,是一名諳英語的年輕人,看到賄賂,輕輕用手推開。
"是,姓餘,住了近兩個星期,熱度一退,就由朋友帶著出院,聽說,回美國去。"
"為什麼住在公眾醫院裡?"
年輕的看護笑了,黝黑皮膚襯得牙齒雪白,"他沒有錢。"
"美國哪裡?"
"沒聽說。"
"紐約?三藩市?"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清流想與他握手,被歐陽阻止。
事後,清流說:"太不近人情。"
"他在醫院工作,混身細菌,你沒有他那種抵抗力。"
這種冷酷的勢利也許是對的。
"我們儘快走吧。"
"放鬆點,坦嘰亞也有好去處。"
理智的他鐵青面子說:"開玩笑。"
當夜就逼著清流走了。
"此行並非一無所得,我們會到美國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為什麼沒有發現他的原因,我們一直在高消費場所尋人,原來錯了,他景況大不如前,該去中下級處查才對。"
清流用手掩著嘴,驚駭不已。
歐陽看著她,不出聲,過一會才問:"還要找他?"
"是。"
"為什麼?"
"想親眼看清楚。"
歐陽說:"好,範圍縮窄了,比較有把握。"然後低聲說:"那筆尋人開銷,不如捐到慈善機關。"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夢中看到混身血汙的餘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請給我一點水",清流這才醒悟,原來有火在烤他,他在鏈獄中。
可是也有好夢。
在一個星光作天幕的舞池裡,他來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裡,翩翩起舞,醒來之後,猶自覺得心滿意足。
馬星南來探訪,清流對他很客氣,陪他坐著閒談,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遠。
她在想什麼?
馬星南說:"下個月我們到巴黎去小住,你會不會一起來?"
"嗯,呵,我有事,走不開。"
"劉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實相當舊。"
"屋價將捐慈善機構,真沒想到那樣孤寡的老太太會那樣慷慨。"
"她對我們也很好。"
"對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們之間好似有誤會,是紅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驀然抬起頭來,"嗄?"
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他也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沒有遺憾,自從上岸之後,唐清流閃爍的豔光好似消失了,本來活生生吉卜賽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斂,她好似十分疲倦,動作遲鈍,像一隻渴睡得提不起勁來的貓。
變了一個人,不能再叫異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公子哥兒有點迷惘,這朵美麗的野花太快凋謝,在一隻叫不羈的風的船上,她開放得最嫵媚。
她沒有送他,走廊裡走出一個女僕,輕輕替他拉開大門。
是什麼在暗地裡閃閃生光?
呵原來是年輕女傭的一雙眼睛。
他正想搭訕幾句,忽然想起家長的教訓"星南,別老是在低下層社會找女伴,不是秘書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應生、售貨員……找個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們泰豐面目模糊,欠缺個性,沒有生氣,不能刺激他。
馬星南遲疑片刻,終於靜靜離去,可是心中仍然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門一關上,清流鬆口氣,精神也來了。
餅幾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約。
他們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園裡看海景。
"海永遠叫人心曠神怡。"總得有開場白。
任天生笑笑,"馬克吐溫說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們已經停止生產。"
清流揚起臉笑。
"聽說你在尋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驚。"
"為什麼?"清流明知故問。
"同你竟在找一個那樣的人。"
清流緩緩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樣的交情,你竟用陳腔濫調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討一個答案。"
任天生看著她,"清流,我想與你談一談我們的事。"
清流輕輕說:"天生,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任天生苦澀地說:"我以為我們會比'我們很好'更好一點。"
清流把手伸進他臂彎裡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氣掙月兌。
清流說:"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現在是自由身嗎?"
清流看著他。
任天生直言不違:"劉巽儀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遺產換取你的靈魂,這項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聽,慢慢別轉面孔,過了一會兒才說:"現在,你開始用話傷害我了。"
"我只不過指出事實。"
"用話傷人者都那樣講。"
"清流,你我已有話不投機的感覺。"
清流很快恢復常態,"朋友不一定要如膠如漆。"
"讓我介紹我父母給你認識。"
清流遲疑一會兒,"不必了。"
"他們很開通很可親,你會喜歡他們。"
清流笑笑,"你指的是他們涵養修養一流,即使心裡不高興,嘴巴也不會說出來。"
"不,他們不會那樣虛偽。"
"連你都瞞過了,希望媳婦有好家世兼有點妝奩也是人之常情,未為勢利。"
"他們會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蕩。"
她走到客廳,取餅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來時的好心情給掃得蕩然無存。
漸漸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聽的話統統自稱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樂意與任天生疏遠。
有誰會希望男伴是面明鏡,日日,處處,無時不刻指出謬誤。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無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餘求深。
被他吻過永遠不會忘記那種酥麻癢的感覺,至令想起,整張臉的四周還會燒熱。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約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順口問:"誰?"話一出口,後悔莫及。
這句話豈是他問的,不知自量,太過失態。
丙然,清流只是笑笑,並不作答。
叫她怎麼回答呢,她只不過找個藉口,其實並沒約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場。
"可要叫碧玉來陪你?"
"我自己習慣跑天下。"
清流在每間店鋪前瀏覽。
據說,逛時裝店的秘訣是穿戴得比店裡貨物更名貴,那樣,才會得到服務員的尊重。
清流現在已不去理會那些細節,她自顧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有人在店內向她招手。
是誰,彷彿見過,又好似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