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銘心一向喜歡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她一直覺得小小一格格廣告文字中有大量社會現象縮影。

經濟不景氣,大家便賣房子,出讓生意,徵求職位,一日一富庶起來,分類廣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處有人聘請保姆、司機、補習老師。還有,各種貓犬、奇花異卉,統統在找買主。

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熱茶,坐下來,攤開報紙,閱畢頭條副刊,便讀起分類廣告來。

“海關充公未完稅珠寶拍賣”。

“免費吃壽司:一小時內可吃八十件者免費,五十件半價,三十件七折”。

“歐巴皮具公司結業大減價”……

這些都是不景氣的表示,世界經濟一環扣一環,東南亞國家一個一個骨牌似倒下來,很快影響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銘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啟事。

“寧靜路一號故園遭銀行取消贖取祗押品權利,舉行拍賣,室內傢俱雜物由星期一至三公開競投”。

銘心的耳畔嗡地一聲。

忽然之間,她甚麼都聽不到了。

她胸口作悶,半晌,才能夠站起來,走到鋅盤面前,將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來,接著,她揉了揉麵孔,敷一點冷水,籲出一口氣。

筆園。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視報上廣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紙上黑字,證明是其的,不是有人開玩笑。

她立刻淋浴包衣,取餅車匙出門去。

沒有家室就是這點好,愛跑到甚麼地方大可以馬上出發,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車子一上公路銘心更加迷惘,往故園的路她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可以駛得到。

寧靜路離開市區約莫一小時車程,它的盡頭便是故園所在,故園位置奇突,座落在一個小小半島上,佔地五畝左右,對牢太平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天地。

銘心第一次來到故園,情緒十分激盪,她簡直不相信這種世外桃源式的住宅會是真的。

苞著接觸的人與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為分類廣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剛考完畢業試,剛取到文憑,正閒著,想找工作,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這一段廣告。

“誠聘會通話家庭教師,薪優,請電九二六三三三張小姐。”

是這一段廣告使她踏進故園。

夏銘心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一剎時酸甜苦辣,很難分辨心中是甚麼滋味。

她一定要趕去看個究竟。

一駛進寧靜路已經嗅到鹽香,這是近海空氣的特色。

銘心看到空地上停著許多車子,啊,原來今日是拍賣品預展,有不少人已聞風而來。

她靜靜把小車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門。

抬頭一看,大宅損壞的程度叫她吃驚,外牆本來是鴿灰色,配乳黃大柱,現在黴斑處處,雨水漬子一條條自屋簷掛下來,像永恆的眼淚。

多久沒有維修,怎麼豪宅剎時間變成頹垣敗瓦?

銘心張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有人客氣地說:“小姐,這邊。”

呵,她站著不動,身後有人不耐煩了。

她只得走進屋內。

拍賣行已經佔據了整座大宅,到處是分門別類的標籤,人頭湧湧,正在參觀、估價、評頭品足,大廳中央放著一排排座椅,拍賣台高高在上。

所有燈飾擺設字書都被除下集中在一處按件出售,銘心內心恐懼悠然而生。

啊,不要說是一個人,連死物也會墮落。

她身不由主,離開鬧哄哄人群,往樓梯上走去。

有一個穿制服的護衛員上前阻止,“這位小姐,遊客止步。”

銘心抬起頭,低聲說:“我以前……住在這裡。”

也許因為她長相秀美,衣著得體,也許護衛員也為大宅破落的情況傷感,他嚅嚅說:“給你十分鐘,小姐,別累我丟了工作,”他給她通融。

“是,謝謝你。”

樓梯光井向著海,一路有窗戶,建築師別緻的設計使上落樓梯變作一種享受,自外邊看,光井似一座小小斑塔,正是故園最突出一角。

一樓是孩子們的寢室,二樓是遊戲室及私人會客室,頂樓才是主臥室。

卜人的獨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園沒把夏銘心當下人,她的寢室在走廊最後一間房。

她輕輕走近房間,推開房門。

呵,整整五年彷佛沒有過去。

此刻房內堆滿舊床褥,紗窗簾破損,木地板上有水漬,一扇窗戶的玻璃窗已經打碎,長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銘心彷佛還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咕咕地笑,喊她:“銘心,銘心,你為誰刻骨銘心?”

銘心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落下來。

筆園每一件傢俱擺設都是寶貝,她記得睡過的小鐵床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繪的茶花。

銘心黯然。

門口有人說話:“你找誰?”

銘心月兌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小姐站在門口。

銘心問:“你是誰?”

“我是拍賣行推廣人員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園舊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觸景生情。”

銘心無奈,“請問有無卓家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問:“故園的主人姓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一向對物,不對人。”

銘心嗒然。

她接著說:“大宅無商業價值,將拆卸建渡假村,可惜東南亞貨幣貶值潮席捲全世界,投資商大感躊躇,計劃押後。”

銘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拆卸,不是復修?”

林栩琪大奇,“復修,誰來住這種大而無當的屋子,十個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夠呢。”

對,她說對了,從前卓家的確擁有七八個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園。

林小姐問:“看中甚麼沒有?”

銘心搖搖頭。

“他們好似甚麼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雜物全部留下,連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們笑說,這次拍賣可能是十年內最大的雜物賤賣。”

“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氣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氣。

銘心只得隨她離開二樓。

林小姐又說:“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著頭走到樓下,被人群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鬆口氣。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聽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氣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說:“地庫的桌球檯我已

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甚麼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麼?”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與美金掛鉤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衛,非常矜貴。”

他乾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裡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說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並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鮑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乾,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於她長嘆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髮飛揚,坐在白色的遊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裡,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湧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鍊。”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申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譁,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丙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傢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聽聽。”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麼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嘆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麼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裡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避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傢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几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避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避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裡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裡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避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麼會有興趣學國語?”

避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台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麼?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後”,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隻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衝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斗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模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衝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裡了。

日後,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誇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麼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餘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堡作量竟如此輕鬆,不知交了甚麼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鏽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甚麼,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裡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甚麼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麼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掛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只得幹粗活。”

銘心輕輕說:“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麼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適應,也是常情。

便勸說:“你在這世外桃源種把花種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兒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著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只是有無限衰傷。

“據目擊者說,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聽到這麼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裡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與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只得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說過話,心裡舒服多了。”

“你別客氣。”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籲出一口氣,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氣人,怎麼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藤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著好不奇怪,大白天穿著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里躍起曬太陽的美人魚。

然後,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氣結。

學甚麼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眯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氣。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幾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氣傲慢。

銘心並不氣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甚麼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只聽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說,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迴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臥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著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髮還溼,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誌裡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說:“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係,你是誰?”

“夏銘心。”

“呵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說:“我是卓元心,據父親說,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麼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說:“會,會,你願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說。”

氣都氣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種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緻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準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鹹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說:“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譁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後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只覺飯氣上湧,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說:“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極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鐘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聽。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裡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著了。

這種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著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種女性為THE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裡,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聽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