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早最感興趣,“去何處?”

“你說呢?”

“要去去遠些,到歐美。”

“承早,我出錢,你出力,且去安排。”

麥來添大表詫異,“承歡,你都要結婚了,還忙這些?”

承歡笑,“婚後仍是麥家女兒。”

“哪有時間!”

承歡說:“沒問題。”

這時麥太太忽然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承歡否認,“我只是想陪父母出去走走。”

承早在一旁歡呼:“我最想到阿拉斯加。”

這時麥太太忽然說:“你且看看請客名單。”

承歡不相信母親仍在這件事上打轉,“媽,我們不請客。”

麥太太看到女兒眼睛裡去,“不是你請客,是我請客,屆時希望你與辛家亮先生大駕光臨,如此而已。”

麥氏父子靜了下來。

承歡愣住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我們沒有空。”

麥太太氣得渾身顫抖,“你就這樣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麥來添一手按住妻子,“好了好了,別發瘋了。”

麥太太一手撩開丈夫,“我一生沒有得意事,一輩子遷就,就是這件事,我誓不罷休!”

承早過來勸:“媽,你小題大做。”

“是,”麥太太咬牙切齒,“我所有意願均微不足道,我本是窮女,嫁了窮人,活該一輩子不出頭,連子女都聯合來欺侮我。”

這時承歡忽然揚揚手,“媽媽——”

麥來添阻止女兒:“承歡,你讓她靜一靜,別多說話。”

“沒問題,媽媽,你盡避請客好了,我支持你,我來付帳。”

麥太太反而愣住,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

麥來添厭憎地看妻子一眼,取餅外套開門離去,承早也跟著到附近足球場。

室內只餘母女倆。

以及一桌剩茶。

麥太太走到承歡房門口,“我的意思是——”

承歡揚揚手,“你要請客盡避請。”

“帖子上可不能印聯婚了。”

承歡這時非常訝異地抬起頭來,“結婚,誰結婚了?可不是我結婚,我不結婚了。”

麥太太如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冷水。

承歡笑笑,“我到毛詠欣家去暫住。”

她收拾幾件簡單衣物,提著行李出門去。

毛毛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譁,為了這樣小事取消婚禮?”

“不不,”承歡糾正她,“從小事看到實在還不是結婚的時候。”

“願聞其詳。”

“劬勞未報。”

“什麼意思?”

承歡嘆口氣,“我是長女,總得先盡孝心。

毛詠欣不以為然,“他們不是你的責任,你還是照顧自己為先,健康快樂地生活,已是孝道。”

承歡頷首:“這是一種說法,可是子女婚後人力物力必不大如前,所以我母親心中惶恐,激發對我百般刁難。

“瞭解她心理狀況就容易原諒她。”

“是呀,她一向對丈夫沒有信心,認為只有我為她爭氣,她婚禮只是草草,故此要藉我的婚禮補償,漸漸糊塗,以為拼命爭取的是她的權益,剎那間渾忘不是她結婚,是我。”

“可憐。”

“是,她巴不得做我。”

“舊女性統共是寄生草,丈夫不成才就轉移到子女身上,老是指望他人替她們完成大業。”

“毛毛,我打算搬出來住。”

“你們的新房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嗎?”

“這是第二件錯事,我們根本不應接受辛家父母的饋贈。”

毛毛微笑。

“他們出了錢,就理直氣壯參予我們的事,將來更名正言順事事幹預,人貴自立,現在我明白了。”

毛毛頷首,“謝天謝地,總算懂了。”

“在生活上依賴人,又希望得到別人尊重,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後知後覺,總比不知不覺好。”

“你好像比我知道得早許多。”

“我家有兩個不做事的嫂子,從她們處我學習良多。”

承歡問:“沒有第二條路?”

毛毛笑,“你說呢?”

承歡自問自答:“沒有。”

接著數天內,她住在好友家裡,每天下了班躲著不出去,情緒漸漸平穩。

承早打電話來,“姐姐,你從來不是邊緣少女,怎麼這下子卻離家出走。”

“超過二十一歲可來去自若,其中有很大分別。”

“爸媽很牽記你。”

“明年你還不是要搬到宿舍去。”

“但我是和平遷居。”

“好,”承歡說,“我答應你,我會回家同他們說清楚。”

“還有,媽關心你在外吃什麼?”

“吃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你不懷念母親的菜式?”

承歡昧著良心,“並不是非吃不可。”

“姐姐你變了。”承早痛心地說。

有人按鈴,承歡說:“我不多講了,有人找我。”

毛毛先去開門,轉過頭來說,“承歡,是辛家亮。”識趣地回房去。

辛家亮一臉疑惑,“承早說你離家出走,為什麼?”

承歡伸手過去捂住他的嘴,“你聽我說,我想把婚期押後。”

“不行。”

“我不是與你商量,我心意已決。”

“是為著請客的事嗎?我願意遷就。”

“不——”

“你是想懲罰我嗎?”

承歡不語。

“伯母想辦得輝煌,我們就如她所願,蜜月回來也可以請客,今天馬上去訂筵席,可好?”

“家亮,我沒有準備好。”

“結婚生子這種事,永遠不能備課,你必需提起勇氣,一頭栽下去,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辦不到。”承歡把臉埋在手心中。

“如果你愛我,你辦得到。”

“我當然愛你,可是我也愛我母親,而且在這上面,我又最愛我自己。”

辛家亮笑了,“你倒是夠坦白。”

這時詠欣出來,“我約了朋友,你們慢慢談。”

她開門離去。

辛家亮忽然說:“這位毛女士永遠結不了婚。”

承歡嗤地一聲笑出來,“對不起,結婚並非她人生目標。”

“承歡,你都是叫她教壞的。”

承歡微微笑,“由此可知你愛我,把我看得那麼好那麼純潔,怕我一下子會被人教壞,從前我們有個同學,與一位舞小姐交往,從不把她帶出來,原因:怕我們這幹大學女生會教壞她。你說他多愛她!”

辛家亮沒好氣,“別把題目岔開。”

承歡籲出一口氣,“給我一點時間。”

“一個月。”

“一個月?”承歡瞪大眼睛,“不夠不夠。”

“你需要多久?”

“我先要搬出來住,然後連升三級,陪家人環遊世界,買幢寬敞的公寓給父母,自備嫁妝……那需要多久?”

辛家亮看著她,笑嘻嘻地答:“如果你是一個有腦筋的女明星,三年,但是你是公務員,三十五年。”

承歡嗚咽一聲。

辛家亮說的是實話。

“承歡,押後一個月已經足夠,讓我們從頭開始。”

承歡氣餒。

“我昨晚同伯母談過——”

“什麼?”

“她主動約我到家裡,譁,她的燉鮑魚雞湯之鮮美,無與倫比。”

“她約你面談?”承歡真確意外。

“是呀,她願意放棄擺喜酒這個原意。”

承歡反而心疼。

頑固的心敵不過母愛。

“我一聽,”辛家亮說下去,“羞愧極了,辛家亮競為這種小事與伯母爭持,又把未婚妻夾在當中扮豬八戒照鏡子,於是立刻拍胸口應允請客。”

什麼?

“現在伯母已與我獲得共識,沒事了。”

麥承歡看著辛家亮,“可是新娘子不在場商議該項事宜。”

“對,你不在。”

“買賣婚姻。”

辛家亮搔搔頭皮,“伯母沒問我算錢,她只希望我對你好。”

“你們請客我不會出席。”

“伯母說你也曾如此固執地威嚇她傷過她的心。”

現在變成她是罪魁,承歡啼笑皆非。

辛家亮說:“我去問過,麗晶在下個月十五號星期六有一個空檔,十桌酒席不成問題。”

承歡看著她,“你已經付了定金,是不是?”

辛家亮無奈,“酒店方面說,非即時下決定不可,先到先得,遲者向隅,那日子本來是人家的,不知怎地取消了。”

承歡點頭,“可見悔婚的不只我一人。”

“你沒有悔婚。”

承歡抱著雙臂看著他。

“你害怕了,想要退縮,經過我的鼓勵,終於勇往直前。”

承歡揚手,“你不明白。”

“我毋需明白,我愛你。”

他拖著她的手直把她帶往新居。

門一打開,承歡就發覺傢俱雜物已經佈置妥當。

辛家亮笑說:“趁你發脾氣的幾天內,我沒閒著,做了不少事,一切照你意思,不過家麗幫了不少忙。”

承歡淚盈於睫。

她再不接受,變成不識抬舉。

“家亮,我們應自己置家。”

“承歡,現實一些,我同你,無可能負擔這幢公寓。”

“那麼,生活就該儉樸一點。”

“奇怪,”辛家亮搔破頭皮,“一般女子一切問丈夫要,需索無窮,越多越好,你是剛相反。”

“家亮,我無以為報。”

辛家亮忽然猙獰地笑,“不,你可以報答我。”

承歡遊覽新居。

佈置簡單實用,一件多餘的雜物均無,以乳白配天藍,正是承歡最喜歡的顏色。

辛家亮對她這麼體貼,夫復何求。

家亮斟一杯礦泉水給她,“子享父福,天經地義,將來他百年歸老,一切還不是歸我們。”

承歡瞪他一眼。

“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承歡遺憾地說:“我是希望自立。”

辛家亮攤攤手,“抱歉,是通脹打垮了我們,這一代再也無置業能力。”

承歡無言。

“你愛靜,大可先搬進來住,何必去打擾朋友。”

承歡倚在露台上看風景。

“要不回家去,伯母天天哭泣,承歡,六七十年代持家不容易,千辛萬苦才帶大你們姐弟,眠幹睡溼,供書教學,你有什麼不能原諒她?”

承歡嘆息。

“我們走吧。”

他知道她已經說服了她。

那邊辛氏夫婦卻另有話說。

“家亮終於屈服了。”

辛太太訕笑道:“人家母女同心,其利斷金。”

“算了。”

“不算行嗎。”

“只得一名女兒,婚禮是該辦得隆重點。”

“家麗就沒有那麼聽話。”

“是我倆把家麗寵壞了,第一個孩子,看著外國育嬰專家的奇文來做,事事講尊重,聽其自然,不可打罵,結果?人家兩歲會說話,上衛生間、換衣服,她要拖到四歲!”

辛太太也笑。

“幸虧到了家亮,僱用保姆,人家有辦法,才大有進步。”

辛太太說:“家麗沒請客,現在家亮願意,不如廣宴賓客。”

“我們起碼佔十桌。”

“誰付鈔?”

辛志珊連忙說:“這是我們的榮幸。”

辛太太也承認:“的確是,只要人家肯來,是我同你的面子。”

“你撥些時間去探訪親家。”

“我知道。”

“承早那大男孩異常可愛,可當子侄看待。”

“噯,我也喜歡那孩子。”

麥承早第二天中午買了三文治拎到辦公室找姐姐。

外頭接待處女孩子驚為天人,目光無法離開這大男孩。

承歡似笑非笑地看著弟弟,“你有何事找我?”

承早一本正經說:“從前盲婚時期只能憑小舅子相貌來推測妻子容顏,那你就很佔便宜了。”

承歡啼笑皆非,“有話請說。”

“媽問你幾時搬回去。”

承歡不語。

“辛伯母今天下午來探訪我們,你不在家,多突兀,我特來通風報訊。”

“辛伯母來幹什麼?”承歡大感意外。

“來向媽媽請教如何炒八寶辣醬。”

“天氣這麼熱,狹小廚房如何容得下兩個人?”

“媽也這麼說,可是辛伯母答:‘室不在大,有仙則靈。’”

承歡皺起眉頭,“幾時到?”

“四時正。”

“我得早些下班趕回去。”承歡額角冒汗。

承早看到姐姐手足無措,有點同情,他安慰她:“我會在場陪你。”

承歡嘆口氣。

他又加了一句:“一個溫暖的家即是體面的家。”

承歡十分寬慰,“不枉我小時候將你抱來抱去餵你吃餅乾。”

承早與姐姐擁抱,姐弟淚盈於睫。

罷有同事進來看見,咳嗽一聲。

承歡連忙介紹說:“我弟弟。”

“知道了,長得好英俊,將來,替我們拍廣告。”

承早笑,“一定一定。”

同事猶自喃喃道:“長得漂亮至佔便宜,那樣的面孔,望之心曠神怡。”

承歡詫異,“略平頭整臉而已,哪有這樣討人歡喜?”

同事轉過頭來同承歡算帳,“你也是呀,幹嗎連署長都記得你是誰,升級又是你行頭?”

“啐,我才華出眾呀。”

“笑話,比你英勇的同事不知凡幾!”

下午承歡告了兩個小時的假,買了水果,趕回家去。

在門口碰見父親開著車回來。

承歡站住腳,沒想到車窗打開,張老闆也坐在車中,正向她笑呢。

承歡連忙迎上去,“張小姐,你在這裡?”

麥來添笑道:“張小姐親自給你送禮來。”

承歡啊一聲,“怎麼敢當。”

張小姐笑,“看著你長大,當然要給你送嫁妝。”

承歡感激莫名,垂手直立,只是笑個不停。

張小姐笑道:“阿麥,你看你女兒多出色。”

忽然承早也擠近來,“張小姐,你好。”

張小姐大吃一驚,“這英俊小生是誰?”

“小兒承早。”

“幾時由小潑皮變成大好青年?”張小姐十分震盪,“阿麥,你我想不認老都不行了。”

承歡連忙鄭重說:“張小姐怎麼會老,看上去同我們差不多!”

張小姐笑說:“別忘記請我吃喜酒。”

著麥來添把車駛走。

承早揶揄姐姐:“張老闆不會老?”

“她真的一直以來都那麼漂亮。”

“據說年紀同媽差不多。”

承歡白弟弟一眼,“媽是為了你這隻猢猻捱得憔悴不堪。”

哪曉得承早居然承認:“是,媽是吃苦,沒享過一日福,將來我賺了錢要好好待她。”

“許多孝順兒子都那樣說,直至他們有了女朋友,屆時,整個人整顆心側向那一頭,父母想見一面都難。”

“你聽誰說的?”

承歡道:“我親眼目睹。”

“你是說辛家亮?”

“去你的。”

到了樓上,發覺辛伯母已經到了。

便裝,束起頭髮,正在學習廚藝,把各式材料切丁,做麥太太下手。

看到承歡,笑道:“原來每種材料都要先過油,怪不得。”

麥太太臉上有了光彩,洋洋得意。

承歡惻然,真單純愚蠢,人家給兩句好話就樂成那樣,小孩子還比她精靈些。

但,為什麼不呢,人是笨點好,有福氣。

剎時間炒起菜來,油煙燻透整個客廳,看得出地方是收拾過了,但仍有太多雜物瓶罐堆在四角。

承歡微笑著處之泰然。

盛出菜來,辛伯母試食,“唔,味道好極了,給我裝在塑膠瓶盒裡帶返家吃,館子裡都做不出這味菜了,一定是嫌麻煩。”

然後,她坐在折檯前與麥太太商量請客人數。

辛伯母說:“愛請誰就請誰,不必理會人數,都是我們的面子,你說是不是。”

麥太太十分感動,“我算過了,頂多是五桌。”

“那很適合,下星期家亮會拿帖子過來。”

辛伯母抬起頭,“咦,睡房向海呢,風景真好。”

麥太太連忙招呼她去看海景。

然後她告辭了,承歡送她到樓下。

辛伯母微笑說:“體貼母親是應該的。”

承歡垂下頭,低聲說:“夏季,她往往忙得汗流浹背,衣服幹了,積著白色鹽花。”

辛伯母頷首,“可是子女都成才,她也得到了報酬。”

這句話叫承歡都感動起來。

“對,適才張培生小姐送禮上來,她是你傢什麼人?”

“啊,我爸在張小姐處做了二十年。”

“是她呀,最近封了爵士銜可是?”

“是。”

停了一停,辛伯母問:“會來喝喜酒嗎?”

“她說一定要請她。”

辛伯母笑,“那可要坐在家長席。”

“是。”

辛家司機來了,辛伯母捧著八寶辣醬回去。

回到家中,麥太太剛抹乾手,“看看張老闆送什麼禮物。”

承歡把盒子拆開來,“一對金錶。”

承早說:“譁,辛家亮已經有表,不如送我。”

承歡說:“太名貴了,不適合學生。”

“結婚當日你與家亮記得戴在手上以示尊敬。”

承早笑,“這世界真虛偽,說穿了不外是花花轎子人抬人。”

承歡嘆息,“是呀,名利就是要來這樣用。”

承早問:“世上有無清高之人?”

麥太太斥責道:“你懂什麼?”

“有,”承歡答,“我們父親。”

他們母子一想,果然如此。

麥來添頭腦簡單,思想純真,只曉得人是人,畜是畜,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你對他不好,他只是不出聲,吃虧,當學乖,無功,不受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問是非。

所以一輩子只能做一個司機。

麥太太臉色漸漸祥和,“是,你爸一生沒害過任何人。”

承歡微笑。

承早也說:“爸真是,制服待穿破了才會去申請。”

麥太太嘆口氣,“真笨,下金子雨也不懂得拾寶,大抵只會說:‘什麼東西打得我頭那麼痛。’”

他們都笑了。

承歡問:“爸有什麼心願?”

“希望你們姐弟健康快樂。”

承早搶著說:“這我做得到。”

承歡瞪他一眼,“你還能吃能睡,人大無腦呢。”

承早嗚譁一聲,去換球衣。

承歡站起來。

麥太太即時急說:“你往何處去,你還不原諒媽媽?”

承歡一怔,“我斟杯冰水喝。”見母親低聲下氣,不禁心酸。

麥太太鬆口氣。

承歡低聲說:“這點我不如承早,我脾氣比較僵。”

“承早有點像你爸,牛皮糖,無所謂。”

承早出來,不滿,“又說我什麼”,可是笑容可掬。

承歡見他就快出門去球場耍樂,便笑道:“有女朋友記住帶回家來。”

承早已如一陣風似颳走。

承歡轉過頭去問母親:“媽媽,你又有什麼心願?”

“我?”麥太太低下頭,“我無願望。”

“一定有。”

麥太太訕笑,“天氣熱,希望裝只冷氣,又盼望大陸親戚會時時來信,還有,你父親薪水加多一成。”

都是很卑微的願望。

“後來,就希望你們姐弟快高長大,聰明伶俐,出人頭地,還有,特別是你,嫁得好一點。”

承歡聽半晌,只覺母親沒有說到她自己,“你自己希望得到什麼?”

麥太太一怔,“剛才不是都說了嗎?”

“不,與我們無關的願望。”

麥太太像是不明白女兒的意思。

承歡倒是懂了,母親統共沒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命已融入子女丈夫體內,他們好即等於她好,已無分彼此。

承歡惻然。

麥承歡一輩子也不會做到那種地步,辛家亮有何成就,她會代他高興慶幸,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做出成績來。

夫唱婦隨將會是她的業餘兼職,她正職是做回麥承歡。

麥太太抬起頭,“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希望到外國生活。”

“啊。”承歡意外,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此事。

“彼時我十七歲,有人邀我嫁到英國利物浦去。”

“哎呀。”

“我沒有動身,我不會說英語,而且那個人年紀大許多,長相不好,我害怕。”

“幸虧沒去!”

“後來生活困苦,我也相當後悔,那人到底是雜貨店老闆呢。”

承歡一個勁兒幫著父親,“環境也不會太好,離鄉別井,一天到晚站在小店裡如困獸。”

“都過去了。”

“可不是,別再去想它。”

“媽希望你嫁得好。”

這是普天下母親心願。

“辛家亮好不好?”承歡故意問。

麥太太心滿意足,“好得不能再好。”

承歡笑了,她取起手袋出門去。

麥太太問:“你又往何處?”

“我想搬到新居住。”

麥太太功道:“不可,一日未註冊簽名,一日那不是你家,名不正言不順。”

母親自有母親智慧。

“那我去與詠欣話別。”

麥太太笑說:“你若願意與詠欣暫住,只要人家不嫌你,亦不妨。”

承歡笑了,“我知道。”

晚上,與詠欣說起上一代婦女的智慧。

“她們自有一套從生活學得的規律,非常有自尊,古老一點可是仍然適用。”

毛詠欣感喟,“那樣克勤克儉,犧牲小我,現在還有誰做得到。”

承歡不語。

念小學之際,母親挽著熱飯,一直步行一小時帶往學校給他們姐弟吃,回程累了,才搭一程電車,省一角錢也是好的。

她從來沒有漂亮過,有史以來,承歡從未看過母親搽過粉妝塗過口紅或是戴過耳環。

承歡用手臂枕著頭。

“可是,那樣吃苦,也是等閒事,社會不是那樣論功績的。”

“子女感激她不就行了。”

“是呀,只有女兒才明白母親心意。”

毛詠欣笑,“我卻沒有你那樣家庭倫理,我只希望資方賞識。”

承歡問:“你會不會做我伴娘?”

“免,”毛毛舉手投降,“你知我從不去婚禮及葬禮。”

“不能為朋友破一次例?”

毛毛嗤一聲笑,“你若果是我朋友,應當加倍體諒尊重我。”

“也罷。”

“謝謝你。”

承歡精打細算,挑的禮服都是平時亦可穿的款式,顏色不必太鮮,像經穿耐看如淡灰、淺米以及湖水綠這些。

變累了詠欣陪她喝咖啡,詠欣眼尖,低聲說:

“令弟。”

承歡十分詫異,承早怎麼會跑到銀行區大酒店的咖啡座來,一杯茶可往麥當勞吃幾頓飽的了。

她轉過頭去,只見承早與一美少女在一起。

承歡暗暗留神。

那女孩穿得非常時髦考究,容貌秀麗,舉止驕矜,承歡輕輕說:“噫,齊大非偶。”

毛詠欣笑,“你不是想幹涉令弟交友自由吧。”

承歡有點不好意思,“當然不。”

“請讓他自由選擇。”

“他可能會受到傷害。”

“我們遲早會遇到痛不欲生之事,無可避免,你不可能保護他一輩子。”

“但那是我弟弟。”

毛毛含笑,“你管太多,他就巴不得沒你這姐姐。”

承歡著急,“那該怎麼辦?”

“看你,那是你弟弟,不是你伴侶,少緊張,如常坐著喝茶呀。

承歡抹一抹汗,“誰那麼倒楣,會碰到情敵。”

毛詠欣靜下來,隔一會兒,答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