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曉敏第一次看見範裡,是在杜格拉斯學院先修班的報名處。

範裡不擅英語,伊正在與一個洋女用手勢比劃,努力說出她的意圖。

早十午八年,甚至是三五七年,外國的外國人還大都淳樸可愛,樂於助人,今時今日,他們的態度也大不相同了,只見這名染假金髮的女子一邊翻閱文件,頭也不抬,就這麼瀨洋洋的說:“不會說英文,卻來做英語國家的居民?”

曉敏身不由主,忽然發覺雙腳移前兩步,她正在吃驚,咀巴也已經張開來,這樣說:“她要的不過是一張報名紙,她正打算來學習英語。我們應當給她點鼓勵,是不是。”

曉敏那標準女皇的英語使洋女拾起頭來,曉敏咪咪笑看著她.洋女立刻大路調頭,把報名單交給曉敏,“她是你的朋友,怎麼不早說?”

曉敏轉過身把單張交給範裡,“要不要我幫你填?”

範裡一句粵語都不會聽、靜靜地看著顧暝敏,準備隨機應變,對方一定是從香港來、動作磊落,外語流利,手腕上戴一隻男裝蠔式表,另外一隻手提著公事包。

彼曉敏打量秀麗的陌生女於,聰明的她立刻明白過來、改用普通話說:“你自中國來。”

範裡點點頭,“是,謝謝你幫忙。”

“你能夠填寫吧?”

“我試試看。”

曉敏沒有與她交換姓名履歷,猜想她想保留一點私隱。

曉敏還有正經事要辦,匆匆走上三樓,處理完畢,到停車取餅車子,一駛出大路,便看見適才那個女子,在公路車站上等車。

這是一個微雨天,等車並不好受,不知怎地,曉敏對這個短髮素臉高佻身段穿牛仔褲平跟鞋的女孩有點好感,她把車子慢下來,按一下喇叭,暗示願意讓她搭順風車。

範裡看見了卻連連擺手婉拒,一邊手指看後邊駛上來的公路車。

千萬不要搭順風車,這是家人千叮萬囑的忠告,不管司機是誰,走的是哪一條捷徑,都不可上車。

後面的喇叭響起來,曉敏只得把車開走。

謹慎的人都是聰明人。

曉敏把車駛回家去。

第三次碰見範裡,是在橡樹脊商場。

曉敏本來沒有看見範裡,正低頭為十歲的外甥女兒挑地球儀,因為小孩連中國在什麼地方都弄不清楚。

商場在播一首歌,叫我的心有一個洞:我的心有一個洞,一直通到中國去……他們外國人相信在地上挖一個洞,只要夠深.便可以穿過地心,在中國鑽出來。

曉敏茫然,沒想到真的在出生地另一邊活下來了。

敏感的她一陣哆嗦,幸虧她大姐曉陽不讓她有機會悲秋,在另一角大聲叫:“曉敏曉敏,過來這邊看特價貨。”無論到哪裡,香港人嗓門最大.為自己爭取邊了,一時間怎麼改得過來。

曉敏一抬起頭,看到張雪白的鵝蛋瞼,正是拒絕順風車那位小姐、兩人一照臉,同時點點頭。

曉敏反正有空,順口問:“買東西?”這真是廢話,在商場裡,不來買東西難道來偷東西。

範裡囁懦:“麻煩你幫幫眼。”

她的手放在一架電動打字機上。

曉敏立刻義不容辭地過去研究一番,叫店員過來講解功用,她指指一架最小巧的說:“這隻牌子好,價錢適中,功能太多也用不著。”

彼曉陽過來拉住妹妹,“喂,叫你你沒聽見嗎?”

曉敏向範裡點點頭,偕大姐離去。

售貨員說,“你的朋友真熱心。”

真的,範裡想,哪來這樣熱誠的香港人。不是說他們只顧向錢看嗎。

“信用卡還是現款?”售貨員問。

範裡連忙答:“現款。”

那邊廂顧氏兩姐妹邊走邊談,大姐問二妹:“那女孩是誰,好漂亮,像哪個電影明星似。”

“不,她是補習班學生。”

“你的高足?”

“不敢當。”

“幾時開學?”

“下星期。”

曉陽笑,“你真熱心公盆、這邊教完兒童中文班,那邊又去教成人英語,三塊錢一個鍾都拿不到,白貼汽油時間精力。”

曉敏笑:“你賺多點不就行了。”

“還說呢,叫你去唸地產經紀課程都不肯,不然那七個巴仙的肥水就不用落別人田。”

“我沒有興趣。”

曉陽悻悻然罵:“壞腦。”

真的,曉敏好不惆悵,認得太對了,母親生她們兩個,曉陽一副小生意人頭腦,到哪裡都開花結果,些少微薄本錢,低價入,高價出,總智慧地留一點點餘地,所以至今未曾輸過,一本萬利,自香港做到溫哥華,荷包腫脹,宛如地產界一流高手。

曉陽此刻往返兩地都乘搭頭等飛機。

她最遺憾助是沒有個好助手,把希望寄託在曉敏身上,曉敏又另有一套。

“時間不用來賺錢就是浪費時間”是顧曉陽的至利名言,不錯,至利名言。

走往停車場途中,曉敏忽然問:“姐姐,我長得可好?”

“你,”曉陽退後兩步打量妹妹,“不,你不漂亮,有點氣質就是了。”

曉敏一點都不領情,“謝謝你。”

“一起去看房子,來。”

“有什麼好看,一個人躺下來,不過六乘二,你聽拿破崙說過沒有,他情願做法國鄉間一介農夫,而不是殺人如麻的拿破崙大帝,還有,所羅門王逝世時慨嘆生命空虛又空虛……”

曉陽瞪她一眼,“你來,還是不來?”

“狄更斯說——”

曉陽大喝一聲,“有完沒完!我們各走各路。”

曉敏猶自不放過姐姐,拉拉她貂鼠大衣,“拿人家的皮來遮自己的皮,是不不道德行為,你可知道要殺死多少小生命才能做這件衣裳?”

“這是國家主要生產之一,你懂得什麼。”

“忠言逆耳。”

“你還不去教上大人孔乙己,”曉陽幾乎沒落下淚來,“老師,你饒過我好不好。”

第四次碰見範裡,是在課室裡。

曉敏點名:“白小慧、唐大均、曾新生、範裡……”

範裡便是那個短直髮中分,皮膚雪白.高高瘦瘦的少女。

範裡比曉敏訝異。

沒想到她是她的老師。

曉敏發出講義時向範裡笑笑,隨後在黑板上寫顧曉敏三個字。

下課後,範裡留在課室一時沒走。

彼曉敏擦淨黑板同她說:“你的底子不錯,只要多聽多練多講即可。”

範裡笑了,講得好不輕鬆,做起來就比較困難。

曉敏這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咖啡?”

範裡連忙點點頭。

走到售買機器邊放進角子按下紐反應全無,曉敏一語不發伸出穿著球鞋的腳大力一踢,仍然沒有結果,範裡學著同伴的樣子也在機器上槌下來,卡達一聲,機器開動,杯子落下,注入咖啡。

曉敏對範裡說:“必須殘忍。”

範裡不由得笑起來。

冬季,天早黑,丙人走過校園,曉敏問:“一個人還是隨家庭移民:”

“兄嫂過來已有好幾年,”範裡答:“他倆在緬街主持間川菜館。”

“你原是四川人?”

範裡笑,“不,川菜的材料比較容易控制。”

看情形十之八九她也在飯店幫忙,可是身上沒有一點油膩味。

“你呢,”範裡問:“你能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真可愛,這麼客氣,曉敏笑,“我是士生土長的香港人,姐姐入籍後申請我.我在本家的職業是新聞記者,到了這裡,頗無用武之地。”

“那麼你一定擅長寫作。”範裡有點興奮。

“當然需要撰稿。”曉敏停一停,“你在家幹什麼行業?”她覺得範裡似十分熟行。

範裡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對職。”

噫,沒想到是行家,曉敏覺得非常有親切感。

“可喜歡此地?”

範裡但笑不語。

“你住在哪個環頭,讓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乘公路車就很好。”她仍舊婉拒。

蹺敏不想勉強她。

範裡忽然有感而發,“你們香港女孩都有個漂亮的名字。”

“噯,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兒取起名字來卻出奇保守傳統;永無別出心裁之創舉,叫一聲美玲或是嘉欣,三百個人應你。但是,叫範裡是什麼意思,一本萬里?”

範裡駭笑,香港人本色果然露了出來,“不不不,”她雙手亂搖,“是前程萬里。”

曉敏汗顏,唉,怎麼沒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車場到了,曉敏問:“你肯定不要搭順風車?”

“真的不用,謝謝。”範裡向她擺擺手。

曉敏把車駛住姐姐家。

車子才停下,隔壁鄰居太太便自花園走過來,搭手在車窗上問,“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曉敏的姐夫姓林,曉敏看看那五十來歲的婦女,“有什麼事嗎?”

“你們日夜不停的玩麻將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曉敏溫和的答:“距離這麼遠、恐怕要用助聽機才聽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聞。”

“晚上十點不算深夜吧。”

她倆尚在討價運價,有商有量,曉陽已經推門出來吆喝:“攀親戚乎,有什麼好說的?”

外國太太嚇一跳,盡避聽不懂也退讓三步,喃喃說:“她好凶。”

“當然,”曉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后,我們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婦笑了。

曉陽一半拉開車門,惱怒地問妹妹;“你嚼什麼蛆。”

曉敏連忙偕姐姐回到屋內去,曉陽掙月兌她手,瞪著她:“你怕那洋婆於?叫她到大會堂去投訴好了,一天到映嘮嘮叼叼抱怒,這裡煎一塊鹹魚,她又聞到,這裡請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裡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謬。”

曉敏拍拍大姐那厚實有內的肩膊,“也許她只是寂寞,想找個人談談。”

“這是一個自由國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長投訴她投訴我。”

“一人讓一步就沒事。”

“不能讓,一讓她更要把我當中國苦力。”

“這樣吧,乾脆把她的房子也買下來,買、買、買、買下整個山頭,蓋一個公園,叫曉陽皇后公園,門口掛一個牌子,上面寫‘洋人與狗,不得入內’,好不好,你說好不好。”

曉陽瞪著妹妹,揚起手來,啪一聲打在曉敏膀子上。

姐夫林啟蘇笑著出來說:“妹妹一來就熱鬧。”

曉敏拉著外甥女兒的手,“小太陽,告訴我與你母親相處之秘。”

她們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儀。

林啟蘇過來說:“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適意。”曉敏不經意地答。

“你進貨時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價,給你賺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們這裡來往,先賺它一票。”

曉敏不置信地抬起頭來,“誰替我買?”

“一位心急的家長,你那頭近大學。”

“不賣,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長說,留學生最好住宿舍,與師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啟蘇笑,“他們肯聽才怪。”

曉陽過來說:“你不用跟她說、她愛搞洋務運動,看我們不順眼。”

曉敏暗笑,這樣固執有力的姐姐.卻無法說服十歲的女兒在家講中文。

曉敏手中正拿著小陽的作文功課讀:“一八七一年我國開始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鐵路於一八八五年完成,統貫我國……”

我國?

曉陽叫:“快過來喝湯。”

飯廳的長窗對牢後園,櫻花盛放,一陣風來,雪白的花瓣紛紛顫抖落下,曉敏走到石凳上去,還未臥下,已經沾滿了一身落英。

這樣詩情畫意的環境,令曉敏想起彼岸的人來,一下子湧上心頭的,都是他的好處。

大學畢業的兩年,在第一份工作崗位時認識他,並不是那種眉開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襯衫,一條卡其長褲,已足夠顯出他的英姿。

曉敏離開的時候,他正與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雜誌叫香港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不出六個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蝕光那種,裡頁的政治漫畫大膽抵死,曉敏看著一邊害怕一邊笑得落下淚來,她這樣形容:“不要說是畫的人,看的人恐伯都會吃槍斃。”

稍後有人告訴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沒有來送飛機,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開。

曉敏還以為已經忘卻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著滿院落花舉一舉杯子,吟道:“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倀還似舊……”曉放在此處忘卻數字“……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朱顏。她伸手模模面孔、朱顏是紅粉緋緋的臉蛋吧。

她乾卻手中之酒。

小陽出來說:“媽媽叫你。”

曉敏伸手去模外甥面頰,“這才是朱顏。”

那小女孩卻笑說:“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亞。”

那些詩詞歌賦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當高。

他對她的影響也很見功,曉陽一直覺得妹妹變得古靈精怪,就是這位男生的德政,本來好好蠻秀氣的女孩子,跑新聞之後,忽然大刀闊斧,不拘小節起來,喝了兩杯,往往手舞足蹈,價值觀也變了,動輒抱怨家人有銅臭味……

這時曉陽出來說:“菜都涼了。”

曉敏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飯桌前一看,“噯,這鴨舌頭下酒最好。”

曉陽問她:“有沒有遇見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沒有。”

“在外國更難遇,”曉陽感喟,“新移民陰盛陽衰,大學裡都是些小毛頭,唐人街則多老阿伯。”

曉敏笑,“聽你說,簡直前途茫茫。”

“我勸你學老華僑,回鄉下找個對象,婚後把他帶出來。”

曉敏吃得半飽,站起來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備課。”她向大門走去。

“瞎起勁。”

門外那洋婦正在打理海棠花,見到曉敏,繼續訴苦:“做他們的鄰居真受罪。”

曉敏安慰她,“別悲觀,總有一天,你們會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婦攤攤手,“我一輩子也學不會中文。”

“林太太會說英語呀。”

洋婦訝異地張大雙眼,“她?她幾次三番說她一句不懂。”

曉敏立刻掩住咀巴上車,該死的曉陽,她真到家了: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級榮譽在香港大學英文系畢業,成績比曉敏好一倍,居然有膽在外國人面前說不懂英文。

不過真是好辦法,一句我不會什麼煩惱都沒有,不會.怎麼樣,讓能者去多勞好了,做多給多,愈做愈錯,你會做?做死你,不會做、不用做,什麼都沒做過,白紙一張,不受批評。

姐姐的智慧為什麼妹妹沒有承受到?

曉敏把小汽車開回公寓。

抵遠貴境已經半年,姐姐專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後投靠她麾下聽她指揮。

小小鮑寓麻雀雖小,設備齊全,曉敏開亮燈,獨自做一會兒筆記,便睡了。

曉敏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歡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覺,從來沒有失眠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攤開太陽報喝咖啡,追讀本市新聞專欄,一邊看一邊罵,這個專欄已經連載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卻爾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擊來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離群、傲慢、自私、嗜利……開頭一兩天,曉敏還有點幽默感,一邊叫苦,一邊還能撥電話到編輯室問“有日尼加拉瓜乾涸、帳會否算在香港人頭上”、今早,她已經笑不出來。

曉敏一邊臉氣得麻辣辣。

可惡,枝筆用歪了就變得這樣賤、挑撥離間,把原有的裂縫加工使之成為鴻溝。

這人倒底是誰,她曾多番打聽,都不得要領。

曉敏曾叫曉陽拜讀這數篇文章,曉陽嗤之以鼻說:“我沒有空睬這種人,我的時間要不用來賺錢,要不用來享樂,你去研究他的心態好了。”

曉陽一向有智慧有層次,曉敏就做不到,她用力團皺報紙扔到角落去。

曉敏拿起電話撥到編輯室去要求與老總說話。

秘書說:“關於什麼事?”

“關於卻爾斯郭臣”

秘書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訴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郭臣有種族歧見,他的報道不知有幾許偏見,編輯室根本不應刊登這連串文字。”

“我會轉告編輯室。”

“告訴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認為那句置評太過偏激。”

“才不呢。”

“請問尊姓大名。”

“顧曉敏。”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曉敏逐個字拼給他聽。

“謝謝你。”

“慢著,我們的意見幾時得到回應?”

“一切看編輯室如何處理。”

曉敏這才明白在報上擁有專欄地盤的好處,在香港,她也有特權,文章登在暢銷日報上,不平則鳴,月旦社會畸怪現象,亦純願私人意見,現在、她是客人,只能降為讀者。

人家已經掛斷電話。

星期六,曉敏不想在家打困籠,帶看資料紙筆到附近圖書館去寫稿,她在香港之聲還擁有投稿權。

攤開五百字的原稿紙,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顧曉敏稿箋字樣,心頭就先一陣溫暖接一陣空虛,這是他倆感情全盛時期他特地為她印製當禮物送贈的。

他說:“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遠沒有可能賺錢,這生這世都不會送你珍寶玉石,這樣吧,你愛寫作,我贈你稿紙兩萬張,好好把它們寫完,你一定會有成績,禮輕人意長。”

移民時不知扔下多少東西,這一箱原稿紙她緊緊帶在身邊。

曉敏不知道如何動筆,套句陳腔濫調,沒有靈感。

圖書館工作人員早就認識她,以為她是用功的好學生,不住寫寫寫,是以尊重她,對她總是和顏悅色。

登記的小姐過來打招呼:“你們東方學生最用功。”

曉敏謙遜地答:“將勤補拙嘛。”

“那邊那個女孩也每天都來。”

曉敏看過去,咦、又是範裡,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盡在這個範圍出沒。

曉敏見她全神灌注捧著一本厚書閱讀,一邊又做著筆記,不知道好不好打攪她。

正在猶疑,管理員說:“你們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呢。”

曉敏笑一笑,決定到中午時分才過去叫她一起吃飯。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資料冊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圖文,有人叫她:“顧曉敏。”

曉敏笑答:“範裡,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圖書館來寫稿?”

“這樣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請你到附近館子吃點東西。”

曉敏忍不住問:“你寫什麼?”

範佇立刻擺手,“哪裡見得人,不過是一個輪廓。”

曉敏的好奇心熾熱,可是一本長篇小說?

她們走出因書館,曉敏靈機一觸,姐姐在這個時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談生意,不如去碰碰運氣,找她結帳。

她對範裡說:“跟我來。”

丙然不出她所料,曉陽坐在近窗處正用國語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華住宅。

曉敏向範裡笑說:“我姐姐的普通話不靈光。”

“你講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學一年多,他說,在今時今日,普通話說不好,十分無知。”

“那是真知卓見,他在哪裡?”

曉敏答:“我們分開了。”

範裡呵地一聲,多可惜,她想,隨即看到曉敏眼中有淚光。

她倆在鄰桌坐下,曉陽立刻過來笑罵:“不幫忙不特已,還要出言諷刺,何故。”

曉敏答:“這一輪的地產,啞巴做經紀也提銷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擔心。”

曉陽看著範裡說:“你聽聽我妹妹這口氣,你同她做朋友要當心點,我不說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講完就走。

範裡羨慕地說:“令姐充滿精神活力。”

“噯,不曉得我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沒得比,自慚形穢。”曉敏訴苦。

“也許你心情不好,很多時我也以為自己疲倦,其實是悶。”範裡告訴她。

曉敏忽然發覺範裡已經成為她的知己。

她問範裡:“下午有沒有事?”

“你有什麼好建議。”

“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範裡問了又不好意思,“不會是異性朋友吧。”

“可以那麼說。”曉敏笑。

結帳的時候,不出所料,曉陽已經付過,難怪範裡說:“真是一個好姐姐。”

曉敏補一句:“亦是一個好經紀,過去十八個月所推薦的住屋,沒有一幢不漲價的。”

曉敏把車子駛到東邊質素略差的一帶住宅區去,沿途問範裡:“聞不聞到咖喱味?說沒有種族歧見是騙你的,我歧視人,人歧視我,不亦樂乎。”

範裡點點頭,“我看醫生就絕對不桃黑種人。”

曉敏的氣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彈扔進太陽報編輯室去,現在已經不想冒險。

車子在一間舊屋前停下。

“來,我們的朋友住在地庫。”

兩人都穿著球鞋,毫無困難走過泥地,敲一敲門,發覺並沒有上鎖,曉敏輕輕推開,揚聲:“老伯、老伯。”

範裡這才知道,住在這間大約五十年曆史木屋內的,並不是顧曉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內光綿幽暗,她們自木樓梯下去,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也有例外,這裡與曉陽那五房三廳五個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溼味道,後園一位華裔婦女探頭過來說:“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曉敏告訴範裡說:“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東。”

這時有人用粵語應她們:“我在這裡。”

人轉出來、範裡嚇一跳。

手裡提著茶壺的,是一個身量短小的老人,臉上及頸項皮膚一層一層的皺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種流行的布料紋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皺紋壽斑中生存,已經沒有頭髮了,戴一頂絨線帽子,但是很明顯,他的聽覺尚可,說話亦還清楚,動作不算蹣跚。

範裡肅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聲老伯。

老伯細細打量,“你帶了朋友來,坐呀。”

他轉到裡面去。

範裡同曉敏說:“他至少有九十歲!”

曉敏答:“才不止。”

“一百歲?”範裡充滿訝異。

曉敏笑:“再添一點。”

範裹在她耳邊說:“沒有人可以那麼長壽。”

“也許你我不夠清心寡慾。”曉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麼年紀?”

“本國建太平洋鐵路的時候,他是童工。”

“不!”範裡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曉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噓,請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訴我他真實年齡。”範裡睜著圓亮的雙眼。

曉敏說:“他是歷史的見證寶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歲。”

範裡呆呆的看著曉敏。

曉敏說:“老伯記得很清楚,他父親在清咸豐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範裡震驚,“那麼,他是同治年間的人?”

“不,他在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範裡意外得不能出聲。

“一點都不錯,光緒皇與珍妃的故事他也許全知道。”曉敏輕輕的說。

範裡深深吸一口氣。

老伯再次轉出來的時候,手中已捧著茶盤。

範裡連忙伸手接過茶杯,老伯笑笑朝她們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

這時範裡已對顧曉敏五體投地,很明顯,曉敏認識老伯已有一段時間,並且時常來採訪他,對老人和善,對朋友一定不賴,範裡慶幸無意中結識好朋友。

老伯開口了,“你們都來聽我講故事?”聲線相當穩定清晰。

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說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們改天再來。”

曉敏拉一位範裡,示意她告辭,一方面範裡聽得出神,根本不願意離開,見曉敏推她,才呵一聲站起來。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經沒有牙齒。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談話聲,是房東梁太大與一位陌生男子,對白用粵語。

他問:“老伯吃過飯沒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還不錯。”

一名年輕男子探頭進來,看到兩位妙齡女客,不禁一怔,隨即客氣的問:“兩位是誰?”

曉敏也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劍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曉敏答:“我們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這樣一來,輩份奇高,變成該名男子的高祖輩了,曉敏尷尬地答。

她抬頭看看範裡有什麼反應,非常意外,光線雖然暗,她發覺範裡短髮外的耳朵已經燒紅透明。

曉敏何等聰明,即刻知道這是因為陌生男客的緣故,也加緊打量郭劍波,果然,該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瀟酒,最可愛處是他的笑容。

曉敏也笑,“我們正打算告辭。”

“顧曉敏。”那男生想起來,“梁太太跟我提起過你,你正在做一個報告是不是,你在訪問老伯。”

老伯在一旁說;“她們愛聽故事才真。”

冰劍波送她們到門口,“有空再來。”

梁太太對她倆說:“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來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幾句,才在屋前分手。

範裡精神有點恍惚,站在梨花樹下,半晌沒有開步走。

曉敏看著她笑,“是不是,跟著我,便可以結識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範裡問;“你怎麼找到他的?”

曉敏故意調侃她,“他可是自己模上門來的。”話題指到郭劍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這樣大的震盪,大抵不是全部因為一個百歲老人的緣故吧。

範裡連脖子都漲江,過片刻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找到老伯?”

“說來很長,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華人中心學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訴我,他們家地庫,住著位第一代移民,已經耄耋,愛說故事。”

“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範裡說。

曉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緣分都有時候。”

範裡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內取出一疊原稿,“請你帶回去過目,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這是什麼?”

“我的小說。”

她果然是在寫小說,不知恁地,曉敏似有預感。

範裡又說:“故事有關五代移民,這是大綱,請賜寶貴意見。”

噫,是野心之作,曉敏忍不住說:“我也在寫這個題材,不過我想以寫實手法忠實報道移民生活的變遷,自老伯那一代說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範裡看著曉敏,曉敏也看著範裡,忽然之間,兩人齊齊說:“我們合作。”

“真的,分頭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換筆記,大家一起努力。”曉敏緊緊握著她的手。

範裡笑道:“請恕我拋磚引玉。”

“你一直這樣文縐縐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處來?”範裡問。

“我會把過去的採訪記錄給你聽。”

“聽?”

“都在錄音帶裡,我還沒有空謄清。”

範呈自告奮勇,“讓我來。”

“老伯用廣州開平縣的粵語,你行嗎7”

“我願意試一試。”

曉敏信任範裡,世吐上許多事其實都毋須天才,只要肯坐下來,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撥時間出來苦幹,巳經成功一半。

我有本粵音字典可以借給你。

“太好了。”

“只是,餐館工作那麼忙,你會不會太辛苦?”

範裡沒有回答:“公路車來了。”

“星期一在圖書館見。”

週日見到曉陽,她正預備出門談生意,不分青紅皂白就追問曉敏:“你那公寓倒底賣不賣?”

“賣掉良心猶自可,賣掉公寓,試問何處棲身。”

“你不愛住我這裡,還有富貴的朋友。”

“誰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與你在四季吃飯的朋友呀。”

“呵你指範裡,你誤會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館子裡幫忙,生活清苦。”

曉陽嗤一聲笑出來,“曉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凱斯咪毛衫價值你看不出來?”

曉敏一怔,曉陽真是個老妖精,什麼都瞞不過她的法眼。

“但是——”曉敏也不知道但是什麼。

曉陽已經笑著出門去,週末往往是地產經紀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曉敏還存疑惑,範裡實在不像,她那種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財富撐腰的人,錢多人膽大,聲音跟著誇啦啦,範裡完全相反。

也許她有很多事沒有講出來,人人有權保留私隱,朋友何必追究揭秘,無論怎樣看,範裡都不失為一個值得交往的女子,她倆在一起是為寫作,其餘閒雜事宜,曉敏不打算理會。

姐夫林啟蘇出來笑問:“你有沒有看太陽報那段評論,今日終於寫完了。”

曉敏冷笑一聲:“沒有一個華僑敢不拜讀的,他把華僑新移民寫成一群無稽、迷信、無知、貪婪的歹徙,在我們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們之所以住大屋駕大車,泰半因為從事不法勾當,起碼有一個以上的家庭或成員大概屬三合會,我們的存在,嚴重影響現有民生及社會安定,當局應當嚴加查辦。”

姐夫笑,“你讀得很仔細。”

“這種煽動性文字得以刊登並不代表言論或出版自由,這是純粹挑撥種族之間歧視的謬論。”

“有一兩點也許值得正視——”

曉敏打斷姐夫,“我本人無法接受。”

“曉敏,當然你是例外,但曉陽的作風就截然不同。”

“曉陽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內也有很多種做法。”林啟蘇笑,“好了好了,別讓這話題變成家庭糾紛。”

“姐夫,請你想想華人自一百年前就為這塊土地付出的血汗,難道全不計分?”

林啟蘇這次笑不出來,他說:“何必拿加國舉例,華人為任何事灑下的血汗,都比別國的人多。”

曉敏完全贊同“姐夫,我們不如趕快換一個話題。”

林啟蘇嘆息:“說到中國人的苦難,一夜白頭。”

曉敏提高聲音,“小陽,你要不到動物園去?”

小陽聞聲出來“你搞錯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悅地板著臉。

曉敏對外甥的心態甚感興趣。遲早要訪問她,作為報道中最後一篇。

小陽初到的時候還不願意走路,時常舉起雙手叫父母抱,會說粵語,尚未入學,一進洋童學校就改變她的一生,學得一口美國英語,漸漸思想都改用英語,曉陽說她發夢囈也講英文。

林啟蘇夫婦很經過一番掙扎才安頓下來。

曉陽說得好:“你問我什麼叫做貧賤夫妻,我全知道。”

積蓄快用光,兩夫妻卻找不到工作,所有老闆都回絕說“閣下沒有當地經驗”,人人不肯給新移民機會,新移民過了十年也還是新移民,哪來的當地工作經驗。

終於本來從事銀行業的曉陽下個狠心,跑去讀半年書,考到張地產經紀執照,從此做樓宇買賣,當初一個月都做不到一單生意,曉陽的脾性就在那時作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早出晚歸,兼夾染上江湖習氣,夫妻關係曾經一度非常惡劣,女兒丟給一位唐人街過來的老太太照顧。

兩年前曉敏的老闆移民,曉敏無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給這個生意人,沒想到他到了西岸一個電話把曉陽約出來,三天內就光顧了了百萬地產,曉陽約抽到六個百分點佣金,身價立刻上漲,生活也就安定下來。

今天,說到太陽顧,大抵沒有人不知道。

林啟蘇是工程師,憑著太太的關係,不致淪落到超級市場當櫃格員,現在車門做舊屋修茸翻新轉賣工夫,進帳非常好。

困難時期已完全過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復原。

曉陽越來越似生意人,絕少留家中,沒事都要開著平治房車到市中心兜幾個圈子。

曉敏這次來,見面幾乎不相識,變了,全變了.姐姐眼內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餘地,看不上眼的東西最好全部掃開,唯一沒有變的,是對妹妹的關懷,對曉敏來說,已經足夠。

曉敏始終比較喜歡從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儷,反而比較鬆弛輕快,也沒有那麼市儈。

曉敏現時老覺得姐姐眼中只得$符號,看任何東西.甚至是人,都在價格,最慘是她目光如炬,絕無錯漏,所以經她估價範裡,絕對可能是真的範裡。

當下曉敏說:“沒有人要去動物園,我告辭了。”

林啟蘇已經躺在長沙發上盹著,啤酒肚子輕微一上一下隨呼吸移動,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這樣的,那時他起碼比現在小三號,英俊、神氣、有股讀理工的青年特別的氣質,算了,曉敏想,人總會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曉敏輕輕離開林宅。

棒壁的洋婆子正伸長耳朵聽鄰居的動靜。

她同曉敏說:“一點聲音都沒有,是否在進行大陰謀?”

曉敏忍不住反問:“你怎麼把我當好人?”

“你不會是壞人,你至少肯跟我說話。”

“不,”曉敏靠在欄杆上笑說:“我比他們更糟。”

洋婦主觀極強,“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僱剪草,聞言轉頭一笑。

剪草機軋軋來回往返,那種固定地有節奏的機器聲在藍天白雲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繞著玫瑰花叢打轉,春日將盡,夏季將至,曉敏的心仍然沒有著落。

“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國家?”外國老太太問。

曉敏答,“沒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謝謝你。”

“為何謝我?”曉敏笑,“我也是本國居民。”

曉敏與老太太道別,問得她叫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證曉陽不屑知道鄰居的姓名。

並非天性如此,實在流離的次數太多,一顆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沒有歸屬感、香港本是蛋家與客家的地頭,此地原居是紅印第安人,怎麼樣攀親戚,論交情,實是個大問題。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國人的苦頭,一時如何推心置月復,而且,剛剛種下感情,說不定哪一天就要轉頭走。

離開香港時,報紙上激動的社論標題是“英國人總得對香港人負點責任”,曉敏無限惆倀,但還是趕著到航空公司去取飛機票。

算了,一個人對自己負責最好。

她男伴的態度就剛剛相反。曉陽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顯,這人心中有許多人與事都比你重要。”

曉敏記得她幽幽的說:“我從來沒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佔首位。”

曉陽答:“當然,人人覺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燒,但如果你在他心中連次位次次位都夠不上,有什麼意思呢。”

“所以我們分手。”

“但是你那麼思念他,耗盡你體內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來,總得有人留下來,他說。

曉敏聽了,覺得這話何等熟悉,仔細回憶,啊,是母親與她說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樣志願,留在天津,沒有南下。

車子駛到大路,曉敏沒留神,後邊來的司機按號警告,剎車,曉敏驚魂甫定,發覺兩車距離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機下車說:“一個便士買你沉思。”

曉敏抬起頭,“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連忙把車子駛至一旁。

天氣並不那麼暖和,郭劍波已換上短袖短褲、十分俊朗,曉敏一直帶缺憾地喜歡這種似幹文藝工作的男生、頭髮鬆鬆,衣著隨和,她從前的他便是代表,曉敏不喜接近西裝上班族,雖然後者收入與情緒都比較穩定。

“你住在附近?”曉敏問。

“開玩笑,這一帶的房子什麼價錢。”

曉敏連忙避開敏感問題,顧左右言他:“今日禮拜天。”

冰劍波笑,“誰說不是。”很靦腆地把手插褲袋中。

兩人都留戀著不願分道揚鏢。

冰劍波問:“你的朋友呢?”

“我們約好星期一在勃拉圖書館見面。”

“沒想到你們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們很談得來呢,接受訪問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齡張揚,然後就有問必答。”

冰劍波點點頭:“數年前太陽報記者問他,他只肯認九十歲。”

那張大膽放肆的報紙,那些可惡的記者。

曉敏說:“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壽。

冰釗波搖頭,“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與父親住在東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原來會講這樣好聽的話,臉先紅了。

“我可以做的實在不多,你過獎。”

“你還能說中文,實在難得。”

“講得不好。”他又汗顏。

年輕的他們站在抽女敕芽的楓樹下好一會兒,曉敏在上車時說:“那麼星期一下午見。”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不露痕跡地與男生定下約會。

看,顧曉敏不是弱者,顧曉敏多懂得把握機會。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機,想寫一篇辯論文章,寄到太陽報。

好不容易開了頭,進入正題,忽然覺得氣餒,嘩啦一聲把紙張自打字機拉出,扔到廢紙籮。

曉敏用手捧著頭,她從來不與人打筆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麼大的精神時間,任由誰愛胡扯什麼都無關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覺得氣促心跳,濁氣上湧,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情緒,冷靜地寫一篇論文出來。

換言之,她不是這方面的人才。

曉敏喝了幾杯咖啡,終於按下傳真機,把那幾篇攻擊性評論傳到香港去給那個他。

曉敏一直諱避著不願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現在避無可避,必需在剪報空白位上寫“胡小平先生注意:溫哥華顧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曉敏相信早已有聯絡站向他提拱這一宗消息,天涯毗鄰,絕無隔涉誤會,她不過想向他拿一個答覆,誰曉得,也許他只會回活該兩字。

曉敏覺得困,倒在長沙發上,重溫郭牛的故事。

冰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時候,才十一歲,在貨輪澈斯特號上做廚房小堡,拖一條小豬尾,操作時纏在脖子上,長時間蹲在廚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裡人多,養不活.把他自鄉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億道:“半年後叔父發覺我食量驚人,似永遠填不飽肚子,嚇壞了,把我送到外國船去,有沒有工資不要緊,但求解決食的問題。”

一年後,他隨船在北美洲一個港口上岸,該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國海軍上校喬治溫哥華髮現,郭牛抵達該埠在將近百年之後,加拿大太平洋鐵路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四處招募華工,澈斯特號伙頭將軍以為有利可圖,設法帶著郭牛留了下來。

他們以為三兩年後可以衣錦還鄉,可惜事與願違,郭牛固然沒有穿過錦衣、也沒有再見過家鄉。

曉敏籲出一口氣。

十一歲。她記得自己十一歲的時候,還因為得不到一個洋女圭女圭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責備,把自己鎖在房中三個小時不肯出來,要大人輕言央求。

彼家的環境也並不是那麼好,但七十年代社會已上軌道,民生逐漸富庶,各行各業都做得轟轟烈烈,曉敏享受到穩定的生活,她沒有吃過苦。

冰牛的個人經驗十分遙遠,每次去做訪問,老人只說一點點,年代越遠的事他記得越是清楚。無論重複多少次曉敏仍然有興趣聽下去,今早吃過什麼菜,老人卻說不上來。

她父母吃過的苦就真實接近得多。

尤其是曉敏的母親、讀到中學已經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沒有能力進私校、田、因為功課好,也沒有必要,她告訴曉敏,整個青年期就是幫著家裡省吃省用寄包裡到內地去接濟揚言“總要有人留下來”的兄長。

等到他們娶妻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親人的幫助,曉敏的母親把家用省下來盡力而為,算一算,曉敏不過比內地的侄子略長几歲。

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何嘗不煩,曉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顧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鮮與同輩競爭,苦也苦煞月兌。

這是曉陽說的:“舅爺們一來,家裡搬空空,接一次駕,家裡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誇張?並不,曉陽不明白母親何以瘋狂友愛,本家一架十八寸電視機看足十年.每個親人下到江南,無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電,雙門無霜冰箱、金手錶、助聽機、新舊衣服、各色玩具、金銀首飾…。

然而下次來了,要求更多,更精密、更豪華。

彼家並不孤單,但凡內地有親的港人都很瞭解箇中滋味,這是一場耐力賽、接受挑戰的港人遲早會崩潰下來,因為親戚們的要求已經涉及購置樓宇及出國留學費用。

靠獎學金念大學的曉陽曉敏兩姐妹不置信地睜大雙眼,他們希望得到以萬數計的美金款項!

何以為報?曉放幾乎沒喊出來,白白叫她接受如此龐大的饋贈,她都不敢點頭,總要付出代價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無法償還的債,難以安枕。

可是她們的母親卻永不氣餒,仍然量力而為,不停張羅,不問報酬,港人本色在一個家庭婦女身上畢露。

永恆地感到不足是華人的特色.心底有一點火在燃燒,逼使著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顏憔悴,風塵僕僕,但不敢停下來,不是因為貪婪,外國人不會明白,我們只是缺乏安全感,只得這雙手,不做得起繭,對不起自己。

落到社會制度完善,優悠了一生的外國人眼中,嘖,嚇死人,多麼庸俗的一個民族,唯利是圖。

誤會底下不是沒有心酸的。

想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