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與香雪海站在堤邊看香港夜景。

我說:“很久沒享受新鮮空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擠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響。

我問:“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聲。

棒很久,她說:“我喝醉了。”

真正飲醉的人可不這麼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機在等我。”她說。

我點點頭。

她轉頭問我,“這麼多機會,你從來不約會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我愕住。

“你不認為一日之內碰見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機替香雪海拉開車門,她坐進去,司機推上車門,她黑紗裙子有一角夾在白色的車門外,顏色對比,非常礙眼,不知怎地,司機竟沒有發覺。

那一角黑紗就像只蝴蝶,在風中顫抖,車子開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徑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還沒有回來。

我躺在她露台的繩床上,看滿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數一隻小羊兩隻小羊,睡著了。

夢見香雪海剪掉一頭長髮,然而短髮並不適合她,她坐在我對面,不說什麼,我反反覆覆思考她那一句話:是偶然的嗎?是偶然的嗎?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喚我。

我申吟一聲,睜開眼來,是叮噹。

“你回來了?”

“對不起,大雄,實在是有要緊事出去談,你久等了?”叮噹聲音中充滿歉意,“吃過東西沒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頭。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裡忙得很?”叮噹亂安撫我,表示對一切關心,她以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給我一瓶啤酒。”我自繩床上滾下來。

當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會問她幹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應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

我抬起頭看見叮噹滿臉的興奮,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說吧。”我說。

“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還有,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你說怎麼樣?”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

叮噹知道不對勁,便補一句:“當然,書中人名一律虛構一一”

“虛構?”我厲聲喝問,“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是不是,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賣得什麼好價錢?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你也賣得太便宜了!還跟我商量?”

叮噹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髮店裡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裡。自己應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說:“關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凌叮噹,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噹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嘆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半夜兩點多。

叮噹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在巔峰,還要爬到什麼地方去?為什麼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為小筆爭吵不勝其數,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噹,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著鬆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麼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坐在我對面,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裡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髮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於黑夜,不應在日間出現。

她彷彿忘記昨天說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說:“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髮。”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髮適合你。”

她說:“小時候在修道院唸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髮,我發過誓,待我離開那裡,我不再剪頭髮。”她微笑。

“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牽牽嘴角,不答。

“我願意聽你細說,只可惜我們永遠只在吃食店碰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為什麼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

她笑,“多謝你的邀請,我會考慮。”

女人都一模一樣,不停地引誘規矩的男人,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你這樣子盯著我,是為什麼?”

“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我從未見過心志這麼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說。

我一怔,立刻詼諧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為這個?每個三角碼頭的苦力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後合。

她豐滿的身材隨著她的笑聲顫動。

我嘆口氣,這樣的女人,能夠吸引十六至六十歲的男人,為何偏偏選中我?

她從不刻意修飾自己,我保證,如果她肯略事化妝,看上去會更性感更美豔。

她的出現如在我早餐餐單上加一杯白蘭地,還沒喝,一嗅我先暈了半截,況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時更加頭昏腦漲,不辨東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結。

“你的面色很差,為什麼?”香雪海問。

我召侍者結賬,“為了一本書,一言難盡。”

她知情識趣,不再問下去。

“再見。”我說。

中午我到第一會所,故意坐在一張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隨時期待她的出現。

中飯吃了足足九十分鐘,不過這個謎樣的女人始終沒有現身。

——你要她來,她偏偏不來,我應該早已猜到。

雖然如此,心中仍有無限悵惘。

她的心理戰術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沒地迷惑我,令我無暇再為別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褲都令我抬起頭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鐘後我緊張過度,付帳回辦公室。

下班時正黃昏,不少車子亮起車尾燈。

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會再出現。

原來我應該擔心叮噹與我是否會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卻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據絕大篇幅。

半夜我打電話給叮噹。

我想說:千萬不要寫那本書,那種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濫的影射小說可寫不得。

但是她一聽見我的聲音,馬上截斷不聽。

我很灰心,隨她去吧,多年來我愛她,是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轉了性,我的愛落了單,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實上,寫影射小說,出賣朋友的人,怎配用“叮噹”這麼可愛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識地等待香雪海隨時出現。

滿街滿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見黑蝴蝶。

心焦,難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為什麼忽冷忽熱?若隱若現?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我等她不斷出現,有什麼後果?

我戰慄,不敢想下去。

一連三天,她沒有影蹤。

我開始覺得她不過在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喪又有點安樂。

也好,人都是經不起考驗的,我還是專心一致的求叮噹寬恕吧。

這三天拖得比三世紀還長。

趙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參加他為孫雅芝所舉行的盛宴,同時向我報告“好”消息:“叮噹要為我們寫一本書。”

“她真的那麼說?”我問,“什麼時候?”

“昨天。”

我還沒有跟叮噹聯絡上。

“快快拒絕。”我忠告道。

“不,我覺得這本書可以增長我們兩人的感情,同時也可以讓反對我們的人瞭解我們的情況,你說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這本書會使你們看上去像姦夫婬婦。”

“大雄,我對叮噹有信心,我看過她的小說,雅芝說她的作品有品味,夠細緻,我已決定讓她採用我們的真姓名。”

“你會後悔的。”

“她現在天天來作資料蒐集,預料第一章將在秋季完成。”

瘋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額,到底為了什麼?表演慾抑或是出風頭?

趙三繼續說下去,“這本書將會成為一部史詩,自我父親發跡的秘密開始寫,一直到我與雅芝結婚為止。”

我問:“你與雅芝打算結婚?”

“當然,這本書將有五百頁厚一一”

“趙三,一本書的好壞,不是以其頁來斷定的。”

他不理睬我,“屆時我們會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讀者,初步計劃已全部與出版社議定,大雄,恭喜我們,叮噹會一舉成名。”

“待趙老爺將你們告將官裡去的時候,你們都會一朝成名,無人不曉。”

“他控告我們?那更會刺激銷路。”趙三說。

此刻我有點原諒叮噹,原來幕後主持人是趙三,叮噹獲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覺有錯。

“他仍是你父親,你別令他難堪。”

“父親?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奴隸販子,手持皮鞭,剝奪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夠了。”

“誰跟你說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這個女子不簡單啊,她的衣飾或者老土,形狀或者不入格,但很會挑撥離間,愚弄天真的趙三,現在連叮噹也受著她的連環利用。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以為孫雅芝要的只是錢,看模樣她還頂愛弄權。

趙老爺看到這本書會暴卒。

我要趕緊想法子。

“趙三,你再胡鬧下去,我就辭職。”我說。

“大雄,何必恐嚇我?我不會放棄這個主意,三十多年來我的身份只是趙某的兒子,現在我可以揚眉吐氣。”趙三說。

揚你的頭!我咒罵。

孫雅芝領著他陪他鬧,他就樂了,我們反對他不務正業,他就拿我們當一級仇人。

我很生氣。

眾人所公認冰雪聰明的叮噹都變成別人的玩伴。

那日駕車回家,天氣出乎意料的熱,冷氣全然無效,我一背脊的汗,車子塞得一時時移動,我調整倒後鏡,照到自己一臉油光。

且慢,我車後緊貼著一輛黑色的摩根車,我看仔細一些,原來是香雪海!

啊,她原來一直以車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現在剛剛開始?

我驀然回首,她微笑,側過了臉,她知道我終於發現了她。

她頭上篷著一方黑色的喬其紗頭巾,在風中飛揚,雙目透露著喜悅,將車子擠到隔壁的一條線去。

我故意地隨後,後面的車子紛紛響起號,香雪海駕車大膽、快捷,很快她的車子又回到我的線來,變得在我車子之前,現在成為我跟她的車。

她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彼不得了。

我們一直向前駛,漸漸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與香雪海兩輛車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飛馳,痛快萬分,我們轉入西貢碼頭,她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立即看到海灣中停泊著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來。半年前,若果告訴我,我會成為這快艇主人的朋友,殺我頭也不信。

此刻事實擺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隻近三十米長的豪華遊艇,水手正漸漸將船駛近。

因夕陽的照耀,天空呈現一團團紫藍色的雲,襯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現一幅奇異的風景。

我們上船。

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斟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僕端上適量的西式點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於帝王享受中。

船駛離碼頭,只聽得浪濤拍向船身的聲音。

終於是我先開口:“你真有閒情。”

她轉過頭來,“不見得,為了追求你,才有這樣的興致。”

她終於直接地說出心事,我覺得唇焦舌燥。

我不應再問為什麼是我,事情已經擺得那麼明白。

難道我說她眼光差來貶低自己?

我輕輕地說:“叮噹與我,恐怕年底就要結婚了。”

“是嗎?恭喜。”她不經意地說。

我乾笑一聲,“你彷彿視這為不相干的事。”

“當然是無關的,你管你結婚,我管我追你,有什麼相關?”她淡淡地說。

哎唷,怎麼會有如此任性不羈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結了婚,你就見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說道:“但你現在還沒有結婚,是不是?”

“沒有結果的事,為什麼費那麼大的勁?”

“什麼是花,什麼是果?”她輕問,“想做便去做。”

“最後受傷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寒暑,不必過分計較後果。”

“容我大膽地說一句,我們應該已經過了任性的年齡。”

“我尚保留這個特權。”

我笑問:“為什麼?因為你特別有錢?”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別研究太多,讓我們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遊船設計精良,設備應有盡有,我們可以往在這艘船上駛往太平洋的島國,三個月不回香港。

有錢固然好,不過要學香雪海這樣,放得下繼續增加財產的機會,才會有閒情逸致享受金錢的好處。

吃過豐富的晚飯,我們在甲板上跳舞。

我們跳的並不是貼面舞,香並沒有詐醉把嬌軀靠到我身上來,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與我在一起,也許只是覺得無拘無束,可以大玩特玩,鬆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優點,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為我隨和、大方、不拘小節、瞎七搭八什麼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觀氣色,永遠不得罪人。香喜歡我,想必基於同樣的原因。

我與她攜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來,如銀盤般大。今天不是陰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頭問:“旁邊的兩顆星叫什麼?”

“不知道。”我搖頭。

她忽然說:“你知道凌叮噹要寫一本趙氏秘史麼?”

我苦笑,“知道。”

她訝異,“無法阻止麼?”

“叮噹與我差些連未婚夫妻的關係都一筆勾銷了。”

“你說話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趙三更熱衷這個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線希望,“怎麼,你是否可以幫幫忙?”

“你應該叫趙老太爺出面。”

“不行。”我笑,“趙老爺會氣死。”

“出面也有很多種。”

“請指點一條明路。”

“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正義感,這事又與我無關。”香雪海說。

“好,假如我要寫一本香氏秘史呢?”我問,“你會採取什麼行動?”我問得技巧一點。

“我會把幼時的照片提供給你,還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學文憑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給我的情書——”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香凝視我,“我這個人無親無故,人家寫我也不怕。”

“但趙家不同。”

“趙家與我無關。”

“這本書一出來,有三個人要完蛋:趙父、趙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聲笑出來。

我軟聲央求,“真的幫幫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廣益。”

“如果我有看不順眼的書,又明知是廣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個高價,將版權向廣益買過來,一把火燒掉。”

我聽著一怔,“這麼簡單?”

“商業社會中,一切利字當頭,當然就這麼簡單。”香輕描淡寫地說。

“恐怕要一大筆現金才能達到目的。”

“不成問題,”她微笑,“有人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使它不得面世,而且這本書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別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辦法,我明天就去找趙老爺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對作者透露風聲。”她看我一眼。

“謝謝你。”我說。

“不謝,我並沒有安著好心。”她坦白地說。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舉止一方面怪誕,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並沒有將船停泊在海面過夜。

我們各自駕車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拋上拋下,有震盪感,假使沒有叮噹,我會追隨香雪海而去。幾歲的年齡差距不算一回事,我願意放一年長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盡秋來,老之將至,悲歡離合,我們生活在天堂裡。

但是叮噹,我心溫柔地牽動,這個小事聰明伶俐,大事愚蠢魯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終身之愛。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會對我亂髮脾氣。

我輾轉反側,這一陣子睡得真壞,白天眼睛半開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預約趙老爺在下午見面。

有錢可使鬼推磨。

兩個大律師把廣益出版社的負責人約出來談話,地點是最好的海鮮館子,六個人足足叫了數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蘭地落肚,一切好說話。

老闆答應在合同內加一條小字:本出版社有權將該書版權出讓。

於是叮噹就被出賣了。

老闆開個價錢,每本書訂價十五港元,預算銷五萬本,(這是天文數字,他趁火打劫,我與趙老爺相對莞爾。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銷不掉五萬本。)故此索價七十五萬。

趙老爺的律師們著地還價:“二十萬,除了本錢與作者應得的稿費,你應得二十萬。”

便益的老闆不悅:“趙老爺是有身家的人,一口價,三十萬。”

我同趙老爺說:“原來文章有價,看來我非得巴結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疊疊,隨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萬本書,以她做台柱,我開間出版社,叫昌益。”

便益老闆神色尷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書,三千本還賣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搶著說:“凌叮噹不同,她有號召力。”

老闆奸笑:“這本書是例外罷了,有號召力的恐怕是趙老爺一生的秘聞,你讓淩小姐寫些吃吃飯拉屎的雜文,頂多銷五十本。”

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便是勇於承認事實,廣益老闆說的句句屬實,我便向趙世伯使一個眼色。

律師便說:“請老闆明天到我們處籤張合同,屆時奉上現金支票。”

老闆搓著手,“我們只好怪淩小姐沒仔細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問:“你付淩小姐多少版稅?”

“老規矩,一成。”

我說:“逢商必奸。”

老闆怪叫起來,“關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風險的,賣不掉我還得租貨倉來堆書。”

我也費事跟他多說,偕趙老爺拂袖而去。

趙老爺說:“沒想到搞文化事業也跟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我說:“行行出癟三。”

趙老爺說:“也是行行出狀元。”

在趙家的勞斯萊斯中,我們維持沉默。

然後他說:“你與叮噹快快結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我來替你們籌備婚禮。”

“你不氣她?”我詫異,“她令你擔驚,又使你破鈔。”

“要怪也怪自己兒子,叮噹年紀輕,受人利用而已。”

難得他這麼明白事理。

我不出聲。

明天我準備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該結婚了,拖太久會出毛病。

那夜我撥電話給叮噹,不是沒有感慨的,不見一日,如隔三秋。

我聲音中的溫柔倒不是假裝的。

“叮噹。”

“什麼事?”她故意裝得很不耐煩。“叮噹一一”

“別吊煞鬼勸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忍氣吞聲,“你還不自在?”這真是求婚最壞的時刻。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有客人在,沒空與你磨菇。”

“有別的女人追我,如果我們不快快結婚,我可能會過去那一邊。”

“關大雄,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優點是老實,現在連這個都蕩然無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罷。”

我怔怔地問:“為什麼?一點點小事我們就鬧翻?叮噹,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聲音也低下來:“那本書我一定要寫。”

“為什麼?”

“我在文壇最近很受威脅,有人在天不吐國邊界上打個泡,回來寫了三本遊記,蓋得天花亂墜,可是大受讀者歡迎,所以我要迎頭趕上。”

“你預備寫三本私記追擊?”我問。

“是。”實牙實齒的一個字。

“你又不是失婚婦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沒著落,亦不是養小白臉需要經費,瞎七搭八地跟伊們起鬨幹什麼?你寫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將一般,是個消遣,何必跟伊們近身巷戰?你要維持你那高貴的風格呀。”

“我已經……跟人簽了合同。”

“這是小事,我們找律師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爭這口氣,我寫得比誰都好,一向我是個第一。”

“誰封你的?”我問。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暫不見面,等我完成這本書好不好?”

“三個月?”

“兩個月就夠了。”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掛上電話。

心灰意冷,還求婚呢,連一步都不肯退,書的銷路比未婚夫要緊,將來那些書會叫她媽媽?

真沒想到叮噹會對她自己認真起來,到這種年紀才創業,我聽人說,凌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處便是不經意,信筆寫來,人物栩栩如生,對白靈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雖無文學價值,倒還值得讀來消閒,因其文字流利秀麗。

現在被她自己一搞,風格頓失,她將弄巧反拙。

但旁觀者清,你很難令當事人明白他們正步向懸崖,自尋死路。

難怪文人的創作生命那麼短,原來伊們到某一個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說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出現,這個該打,那個又該吃巴掌,公審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瑣事,又都是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你說煩不煩?

早知如此,當年不必慕凌叮噹之盛名,當年跑去追求規規矩矩的秘書小姐,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知識的孫雅芝要借刀殺人,身為大學生的凌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兇器。

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訴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會思量報復。她整個人是那麼消極,吃虧或便宜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還有什麼都不爭的人,真是一種安慰。

這個什麼都不爭的人,又給我一個意外。

她前來公司為合同簽名,左手臂打著石膏。

我驚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前天你還好好的。”

她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我安慰她:“有點小損傷也不算是禍,來,等我在石膏上籤一個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從前更疲倦。

陌生人這時候見到她,一定會說:咦,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歲了,而且保養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樸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機會欣賞到顏容與服飾之外的一面優點。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麗的。

我問她:“意外如何發生?”

“在泳池邊滑倒,用手一撐,骨頭便斷開。”

“太不當心。”我愛惜地問,“當時痛不痛?”

她無奈地說:“到醫院才痛,當時只覺得:咦,怎麼手臂成了三節棍,多出一截?”

我問:“為什麼不叫我來照顧你?”

“我這裡司機老媽子一大堆,又不是什麼大事,何勞於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問,“不準說了又不算數。”

她也笑問:“作數又怎麼樣?”

“作數就不準見外。”我說。

她仰起臉大笑起來,我卻有點訝異,因為笑聲中毫無歡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難猜測。

下午我們到沙灘去散步。

有一個穿獵裝,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著我們。

我們直步行到南灣,他還跟在身後,我疑心,驀然轉頭,那人閃到樹後。

證實我們被跟蹤了。

我問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沒有仇人?”

“沒有,為什麼?”

“有沒有愛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麼會有人跟蹤我們?”

“大雄,沙灘那麼大,公眾地方,別人也能來散步,怎麼說我也不信有人跟蹤我們。”

我說:“那人穿獵裝,他又出來了,看,就站在垃圾箱邊。”

香不經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們回去吧,”我說,“你受傷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為一個陌生人掃興?沒有人有跟蹤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悶萬分。”香雪海解嘲地說,“日將暮,還有什麼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