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一黑,四海便輕輕離了家門,腳步急急沿著小路奔出去。

這條小路他已走慣走熟,黑地裡都不會犯錯,何況,那一夜,一輪滿月似銀盤似的照下來,什麼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經過魚塘與曬穀場,四海到達目的地,他鑽進樹叢,來到一幢高牆之下,悄悄蹲下。

心靜了。聽到蟋蟀鳴。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牆內傳來輕輕一聲咳嗽。

他非常喜悅,壓低聲音,也咳一聲。

牆內人輕輕說,“四海,你來了。”

“是我,翠仙。”

青磚造的牆約有兩個人高,照說,隔著它,除非高聲叫,否則不可能交談,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牆縫鑽了出來,日久長得有手腕粗細,竟將磚牆逼開一條縫隙,所以可以聽得到語聲。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無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嘆呼一聲,握住蟋蟀,正想走,使聽到牆內一聲嬌叱:“誰?”

是這樣,他與翠仙交談起來。

到今日,已是無話不說的朋友了。

只聽得翠仙問,“吃過飯沒有?”

四海搔搔頭,只是笑。

“沒吃飽?”翠仙怪同情地。

“爸去世之後,沒有一餐飽飯。”

翠仙沉默一會兒,“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憐恤孤兒寡婦。”

四海訕訕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聽我媽說的,羅品堂一過身,他寡婦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頭,心如刀割,“我幫不了母親,我吃得最多,力氣最大,但幫不了她。”

“你還小嘛。”

“十三歲了,不小了。”

翠仙輕笑。

“你還聽說什麼?”四海問。

“四海,我要嫁過去了。”

“四海一怔,“什麼,這麼快?”一顆心往下沉

“媽說婆家催。”

翠仙曾告訴四海。她比他大兩歲。

十五歲出嫁,不算大,也不算小。

“媽媽說,一直推,許還能拖一年半載,十六歲以後,無論如何要過去,裁縫師傅不住跋嫁妝,已做了百來套衣裳”。

四海不語。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小朋友的臉,但是差不多每晚都來與她說上幾句話,他喜歡她溫柔的聲音。

抬頭只見牆內庭院深深,綠蔭處處,不知有多少進房子,四海也聽說過包家富有。

翠仙惆悵他說:“我這一走,就不能與你聊天了。”

四海告訴她:“昨日三舅舅與母親詳談過。”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帶出去?”

“是。”

“你自己怎麼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飽,出去當學徒,可匯錢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飯,我太能吃了,一日媽媽說我吃窮了家。”

翠仙笑,“倘苦動身,會在幾時?”

“快了,過幾日吧,我媽有點不捨得我。”

翠仙在牆那一邊說:“你家又沒田沒地,留著你也沒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點累,索性平躺在地上,仰著臉,如欣賞那一輪明日。

“我想念我爸,雖然嚴一點,真正待我們不錯,自他去世後,我媽很少說話。”

“你陪她多講講嘛。”

四海苦笑。

就講到此地,翠仙忽然說:“有人來了,四海,四海。”

“什麼事?”

“你自己保重,男兒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剛想回答,只聽見牆內有一婦人說:“翠仙,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四海連忙噤聲。、翠仙陪笑,“我出來散散心。”

“還不進去?”

兩人腳步聲漸漸遠去,四海還盼翠仙會回頭,在牆外又等了一陣子,只聽見隱約犬吠聲,恰巧一團烏雲飛來,遮住了月亮,四海只得惆悵地離去。

明天再來吧。

他緩緩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來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為免驚醒家人,他自矮牆爬進去。

可是一推開門,就看見母親坐著等他。

四海陪笑,“媽。”

“三舅舅說,下月一號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媽。”

四海好想蹲下伏倒母親膝上去,可惜手長腳長,再也不能作小兒狀,只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聽母親吩咐。

只見燈火下親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輕,“你呢,”她問兒子:“你願意跟舅舅出去嗎?”

“願意。”

“你舅舅說,香港一定有出路,廣東人聰明活絡,做生意是能手。”

“媽,我賺了大錢、你好享福。”

“明日見到三舅舅,你自已同他說。”

“是。”

母親將油燈旋低。

四海忽然興奮他說:“三舅舅去過金山,舅舅說,金山的燈,不用點,模一模機關,啪一聲,亮光就來了,像件法寶。”

他母親沒有回答,她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彷彿已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去,留戀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過去拍拍孩兒,“莫哭莫哭,媽媽在這裡。”

四海只得去睡了。

他夢見父親,穿著新做的袍子,辮子油光水滑,站在不遠處朝他招手。

四海高興地跑到父親身邊,與他比試高矮,只比父親矮半個頭而已。

你親隨即詳和地問他:“好嗎,四海,你好嗎?”

四海本想說吃不飽,但即使在夢中,也還十分懂事,不忍使父親傷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你親稍微遲疑一下,“你要出門去?”

“是,我隨三舅舅到香港去碰運氣,家裡有大弟大妹幫著媽媽照顧,爸,三舅說到金山做三兩年,回來可買田置地。

四海講得好不興奮,忽聞雞啼。

“爸,”他急急說:“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睜開眼。

“舅舅來了。”

“呵。”四海一骨碌起床。

他線親按住他,“你夢見爸爸?”

“是,媽怎麼知道?”

“我聽見你叫爸爸。”

四海不語,三舅舅一掀簾子,進來坐下。

他一開口便說:“整房傢俬叫人霸佔去了,弄得這樣狼狽。”

四海看看母親,只見母親低頭不語,嘴角仍然帶笑。

“這算是什麼,把你們母子趕到這種地方來,太不像樣子,太沒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頭,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表情太過誇張,連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們窮了有一段日子了,從來無人過問,亦無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現,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現,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頭,他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心?

親友都知道,沒有好處,這陳爾亨從來不會現身。

四海想,難怪母親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交給我,我負責照顧他成人。”

這時,四海開口了,“媽,我願意出去。”

他線親咳嗽一聲,“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帶人口。”

三舅舅尷尬,一臉委屈,“連你都這麼說。可見真是狗咬呂洞賓,我能在四海身上揮到什麼油水?那麼大一個孩子,光是吃,就吃窮人,好心沒好報。”

四海聽到這裡,十分感慨,這吃的問題,非得著實解決不可,他發誓將來長大了,要努力工作賺錢,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飽為止,是,這肯定是他的宏願。

在這裡,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無人認為吃得多是個不可原諒的罪行。

舅舅獨自嘮叨,“你看這還算是家?他在這裡又穿什麼吃什麼?都說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說是讀書,若不是我陳爾亨動了善心,哼。”

母親的聲音漸低,“能帶信回來,就給我寫信。”

舅舅不耐煩,“你又不識字,恁地婆媽。”

四海忙說:“爸爸教過媽媽。”

舅舅仍在賭氣,“我若不是真心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個飽。

母親特地煮了滿滿一鍋飯,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張望過好幾次,雙目充滿豔羨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夾起一塊滷肉,在弟弟眼前晃了兩晃。

他可以聽到弟弟嚥唾沫的聲音。

飽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頓不知在幾時。

舅舅站起來,“明早我來接他。”

母親一整個下午都在替他張羅行李。

四海卻在等天黑。

太陽落去了,母親蒐羅出兩大包行李,扎得整整齊齊,放在屋內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幾次三番說:“媽,不用那麼多。”

那個時候的衣服,沒有尺寸可言,隨便誰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幾件給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幾,怪羨慕地走過來,“要出門了。”

四海答:“是。”

“這一去,幾時回來呢?”

四海滿以為母親會這樣問,但是她沒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過年好回來沒有?”

“沒那麼快。”

“那倒底是幾時呢?”弟弟有點放心不下。

“等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吧。”

弟弟大吃一驚,“要那麼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說,每做一個月工,就可以賺三十塊錢,三年我好回來了。”

“呵。”那小孩擦乾眼淚。

四海的大妹只是靜靜站在一角看他們。

還有兩個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來,他們就已經長大了。

弟弟忽然問:“香港有多遠?”

“乘三日三夜船”。

“譁,那麼遠,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內行。

“沒有地方比它更遠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沒有了。”

弟弟臉上露出欽佩的樣子來。

天終於黑透了。

極小的時候,四海問過母親,天黑究竟是怎麼了一回事。

母親回答,那是一個巨人,拉著一張夜幕,每個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開頭沒罩密,故此還可見到絲絲閃亮晚霞,最後拉得嚴密了,天色變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窩裡看看,包管一個情況。

開頭,四海一直不覺得這個說法不對。

可是一次聽舅舅說,乘船到金山,一直駛,駛到海的中央,怪事發生了“連接一日一夜不見天黑,非常可怕。想必是巨人偷懶?那麼大的一個巨人,平日住哪裡,吃得想必比羅四海更多,會不會討人嫌?”也行,母親說的故事,不過是一個神話罷了。他趁天黑,來到包宅牆角,蹲下靜靜的等。

每隔一段時間,他咳嗽一聲。

可是牆內再也沒有迴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魚肚白。

他多想告訴翠仙,他明天就要動身。

可是四海沒再聽到小朋友動聽溫柔的聲音。

天亮後他寂寞生望地躑躅回家。

母樣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捨不得的話,也不曾叮囑他保重身體,注意飲食。

近中午,舅舅來了,看到那麼多行李,非常不耐煩,打開包袱,隨便抓了兩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裡踢至一角,不讓他帶。

母親亦不出聲。

出門時,兩弟兩妹站在門口送他,不知恁地,母親嘴角一直帶著微笑。

四海踉著舅舅出門。

走著走著,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這一走,可有一段時間見不到媽媽了,一慌,想轉過頭去,多看母親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準回頭!一直走。”

四海的腳步只停頓一下,便離開了家。

多年多年以後,有陌生人問他,為何在十三歲就離鄉別井,他據實答:“我想吃飽,想一想,再補一句:“想家人也吃飽”,這是真話。

一路上四海異常沉默。

船在碼頭等他們,船身上漆著血紅的大字:“江天”。幼時父親帶他來過碼頭,並且教他讀會這兩個字,四海頗識點字,舅舅認為他會有出息,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時。舅舅忽然被袍角絆了一下,那麼大一個人,嘭一聲摔倒在地,動彈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親面前發的誓,掩住嘴,笑起來,真摔死了他才好。

陳爾亨當然沒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幾日幾夜。

舅甥倆住在大艙,每人一個鋪蓋,人擠人,卷著睡。

半夜醒來,四海只聽至打鼾聲、咳嗽聲、吐痰聲,什麼樣的聲音都有,還不止,什麼樣的氣味也有,食物、菸草、排洩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覺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鋪蓋緊緊纏身上,彷彿極之自在。

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

一抬頭,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只不過邊邊缺了一圈,不似前幾日那麼圓了。

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廣州停過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

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

那人個子不高,與四海相仿,聽見腳步聲,機警地轉過頭來。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裡立刻喜歡,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圓面孔,劍眉星目,唇紅齒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但見他穿著整齊,一派自在,一時不敢高攀,故有點猶疑。

那男孩開口,講的卻是廣東話。四海沒聽懂。

四海領教過粵語,只會得駭笑,像外國話一樣,一字不明,只聽得他們講得飛快,嘰哩呱啦,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喲喲喲。

真要學,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態度親切,裝個手勢。

四海說:“問我是哪裡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願意親近他,他換了一種方言,又問:“你的家鄉在哪裡?”

四海聽懂了,十分愉快,“寧波鎮海。”

那男孩說:“廣東中山。”

四海鼓起勇氣,“我姓羅,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孫。”

四海問:“你幾歲?”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輪到什麼地方去?”他問了三遍,四海才聽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點自豪,跟著問:“你呢?”

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如果再不聽話,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聽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闖了禍?”

他不語,過了一會兒,握緊了拳頭,“我看不慣妹妹吃苦,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這種事,難怪受家長責備。

他接著問四海:“你沒有沒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為何女子必要纏足,你可聽到她們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頭皮,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天經地義,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

只見那男孩雙目圓睜,厲聲說:“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

男孩籲出一口氣,“還有。”

四海呆住了,還有?真是頑劣。

可是,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老孫,還有什麼?”

“我跑到廟中,把菩薩像的手摺斷了。”

四海大吃一驚,退後三步,呆呆看著他。

可是那老孫居然說:“怕什麼,那隻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難保,鄉人迷信,我看不過眼。”

“譁,”四海驚叫:“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麼多。”

“是。”

“而且還動手去糾正。”

“所以成了闖禍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敝好聽的地名,想必盛產檀香。

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視作知己,“羅四海,你寫信給我,我們交個朋友。”

四海笑了,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麼多,叫他你母頭痛,該不該結交這種。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筆,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交給四海。

四海指一指筆,好奇間:“那是什麼筆?”

“自來水筆。”

四海接過細看,真開眼界。

“羅四海,送給你。”

“不不不,我媽老說,無功不受祿。”

他詫異了,“羅四海,你真是個老實人。”

這時候,遠處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討厭。”

可是也終於不敢不朝聲音走去。

他住在輸船上一層。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聽說房內有一張張乾淨的床,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那傢伙穿著皮鞋,走起路來閣閣閣,神氣活現,家裡寵壞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唸洋書,眼不見為淨。

竟拗斷菩薩的手,四海吐吐舌頭,敢情吃了豹子膽。

可是,老孫也說得對,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就供起來、名正言順享用香燭,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

不經老孫點破,還真不敢那樣想。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資質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膽大、心細,故可妄為,至少在他家長眼中,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這才發覺,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腳踢醒他。

“到了?”四海問。

只見舅舅眼淚鼻涕,蜷縮一角,申吟呵欠連連。

四海並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訛稱已經戒掉、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那東西,哪裡戒得掉,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鄰舍一煮鴉片膏,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

他終於掙扎著爬起來,模著艙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迴轉來了,精神奕奕,沒事人一般,見四海瞪著他,訕訕說:“來,吃飯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