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抬起頭,他看到玻璃櫥門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書房門站著的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沒有回過頭去,她也沒有進書房來同他打招呼。

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倆根本沒有說過話。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沒叮囑她閉上大嘴。

她只站在書房門口靜悄悄呆一會兒,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一晃眼玻璃櫥門上已消失她的影蹤,一切不過像羅四海的幻覺。

轉眼間一年過去。

玻璃櫥門中的沁菲亞柯德唐長高了,卻沒有胖,兩隻貓兒眼似兩顆寶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羅四海始終沒回過頭去同她說話。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來,四海已可用簡單的英語寫下日記。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見聞,都記在一本簡陋的簿子裡。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麼,這或許是溫埠建鐵路期間,唯一的華人文字記載,好好保存它,將來會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將來子孫如果有好日子過,誰還願意叫他們重溫過去苦夢,假使沒有出頭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記中記載的還要慘,又能從那些文字中學到什麼?

柯德唐說:“四海。我在溫埠的合約快要完成了。”如釋重負。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著地告訴他:“四海,在這四年期間,因為華工工資廉宜,我替鐵路局省下鉅款,即使如此,政府還自渥太華派工程師來監視我,我並非一個受歡迎的角色。”

四海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樹大招風。”

柯德唐把這四個字咀嚼一會兒,“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興,“是孔夫子說的嗎?”

“不,只是一句成語。”

柯德唐說下去:“合約完成後,我會回渥太華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願意跟著我嗎?”

四海沉吟,其實他心中早有主意。

苞著柯德唐,不過是個家僮,日後連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頭自生自滅的好,華人地位雖然不高,但關上門,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長夫人短。

於是他婉轉他說:“聽說渥太華的天氣更嚴寒。”

柯德唐當下明自了,他笑笑說:“四海,相信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溫埠糖業大王班治文羅渣士是我好友,我會託他照顧你。”

“謝謝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氣。”

在得勝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闆。

那一夜,有華工找上門來。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羅四海?”說的是奧語。

“系,我係羅四海。”

那人自口袋模出一封已經團得稀縐的信,“羅四海,你願意付十塊錢來換這封信嗎?”

四海訝異,“什麼信值十天的工資?”

那粵人咧開嘴笑,“你舅舅陳爾亨說是你母親的信。”

四海一聽,連忙伸手,“值,值,把信給我。”

那人接過錢,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壓在手掌中,鼻樑骨如中了一拳,酸澀不已,他顫抖著手摺開信讀。

“吾兒四海如見……”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淚炙熱地滾下臉頰。

近三年來,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訊。

舅勇總算不負所托。”

他母親告訴他,鄉間生活還算過得去,叔伯們自四海離家後,多少生了點善心,頗肯接濟孤兒寡婦,弟妹們身體健康,十分聽話云云,她叫他不必牽掛,還有,他託舅舅帶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給了一百元。

陳爾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書讀了又讀。

他的黑人夥汁同紅人夥汁說:“老闆怎麼了,拿著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現在又抹眼淚。”

紅人答,“讓他去,他還是個少年人。”

“他們家鄉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齡了。”

“溫埠沒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們說“像老鼠一樣,一下子生滿屋。”

紅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們想殺盡我們的女人。”

四海終於讀完了信。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靈魄似蠢蠢欲動,要飛月兌他的軀殼,返回家鄉。

第二天,做起工來,特別夠力氣,虎虎生勁,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義。

下午,陽光好,四海興致勃勃,拿起鍋鏟,表演一度紗雜碎。

夥計們詫異了,“老闆,沒想到你還有這一度散手,這碟菜好吃過維多利唐人街廚子的手藝。”

四海受到稱讚,不禁飄飄欲仙,做老闆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愁寂寞,至少有夥計忠實捧場。

四海幾乎在該剎那已決定進一步努力工作,擴張營業。

這時,四海看到踢牛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後有人,正欲回頭,雙目已被輕輕矇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陣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動起來,“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靈。”那雙軟軟玉手放下來。

四海轉過頭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妝扮,頭髮梳住腦後挽個,洗盡鉛華,一張臉卻反而更加晶瑩秀麗,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麼看,都仍然是個美女。

四海高興得了不得,大膽問:“龐大哥呢?”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只聽到哈哈一聲笑,那高大的身型進門來,正是龐英傑。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龐大哥,”

擾攘半晌,才坐下來談正經事。

“龐大哥,你可是特地來看我?”

龐英傑答:“第一件事,先來見見你,同時,把翠仙放在這裡住兩日,由你照顧她。”

四海提心吊膽,“你往何處去?”

“我到維多利去。”

“幹什麼?”

“調停。”

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維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納罕。

“還不是為著人頭稅,叫人一時如何籌得出那筆款子,此刻維多利所有中國人的店鋪統關上門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雜貨鋪、小販全部停止營業,還有,傭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實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應?”

龐英傑笑,“說不定你就得即時表態,否則立場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機推倒我也說不定。”

“四海,人的心腸彎彎曲曲,你總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們趕著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處,我叫一聲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錯。”

“你怎麼知道?”

“暖,難怪有人想扳倒你,樹大招風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淨會取笑我。”

這時龐英傑才說:“四海,你幹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過是個醃攢的小生意人。”

翠仙這時站起來,輕輕伸個懶腰。

四海才看出苗頭來。

翠仙已經懷孕,月復部隆然。

四海驚喜,“龐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這時,有人找龐英傑,他出去與來人說話。”

翠仙這才笑道:“你這個舅舅,莫像那個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說:“我舅舅對我不錯呀。”

“你這孩子,在你眼中,沒有壞人。”

“有,怎麼沒有,許多外國人就挺壞。”

“四海,站起來我看看。”

四海站起來。

“譁,”翠仙說:“比我高一個頭了。”

當年他揹她爬繩梯上船逃難,他不過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說我,你怎麼樣?”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會不會回溫埠住?”

“暫時沒這個打算,我們隨鐵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條鐵路貫通,會在西邊大埠多倫多落腳,我還有些老本,開一個熟食檔,想必可以過活。”

“翠仙姐,你真能幹。”

翠仙收斂了笑容,“我同他,”指龐英傑,“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只得想辦法在這裡生存,我已買下戶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鄉娶妻。”

四海低下頭。

“咦,你有什麼傷心事?”

四海不語。

“假如缺錢用,我這裡有。”

“明年吧,明年我會回去。”

龐英傑回來了,“姐弟談些什麼?”

翠仙仍然滿面笑容轉過頭去,“談做生意呢。”

四海訝異,他發覺何翠仙在龐英傑面前。卻還戴著保護罩,或是說得難聽點“面具”,只有對著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說真話。

第二天一早,龐英傑與同伴渡海到維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來,四海比她更早,已經燉了雞湯侍候姐姐。

翠仙感動得雙眼紅紅,嘴裡卻說:“外國的雞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們,活殺活吃,夠鮮味。”

四海對外國人的廚房最熟,“他們只講吃飽,其實也夠好了,我們那麼懂吃,卻有許多人吃不飽。”

飯後翠仙巡店,伶俐聰明的她立刻指出許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發,“翠仙姐,你若多讀幾年書,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聲笑,“長得高大是一件事,說話卻孩子氣,我哪裡行,不過在多倫多那樣的大埠,真有女子讀書考狀元。”

“翠仙姐,我覺得外國人辦事真有辦法,女子與孩子都不用吃苦,這一點我衷心佩服他們。”

“你這話不能當眾說,有人會拿石頭扔你。”

四海說:“我有個朋友,他看不得妹妹纏足吃苦,把妹妹小腳放掉了。”

翠仙訝異,“這是誰,這樣放肆?”

“他姓孫,是一名粵人,年紀與我差不多。”

“嗯,是個危險人物。”

“他只是淘氣而已,再說,我們已經失去聯絡。”

翠仙沉吟。

也只有與他的翠仙姐在一起,四海才會興致勃勃發表偉論。

他說下去:“老外值得我們效法的好處實在大多,人家真有腦筋,鐵路一旦貫通,各省鎊縣即時聯成一氣,三五日間可自西部抵達東部,糧食、信件、機器,均可迅速運至,整個國家簡直就是靠這條鐵路,而翠仙姐,我們中國人在築路工程上功不可沒。”

翠仙只淡淡一笑。

“你怎麼說?”

“騾子有沒有功?洋人會不會在事成後標榜騾馬牛?你好不天真,人家只不過把我們當畜牲。”

四海嘆息,不語,話雖刻薄,相差無幾。

“我且出去替他置幾件衣裳。”

四海又笑了,“我這裡多少都有,你來挑翠仙姐,幫幫自己人。”

這兩天,可說是四海生活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母親在鄉間無恙,姐姐姐夫又前來探訪他,稱心如意。

翠仙的花樣鏡最透,拉了丈夫與兄弟,去照相館拍照。

踢牛勸道:“那機器會把人的魂魄攝進去。”

四海不怕,興致勃勃跟去。

龐英傑坐當中,翠仙站他身後,四海立他左邊,攝影師用一塊黑布遮住機器及他自己的頭,蓬一聲,亮光一閃,四海嚇一跳,連忙緊緊閉上雙目,翠仙取笑他,“鄉下人。”她說,結果照片出來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個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竅,被捕捉到關在紙上。

四海緊緊把照片收好,有機會,叫人帶回家去給媽媽看。

翠仙勸:“儲夠錢就回去吧,最要緊置間屋,買塊田,落葉歸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幣,“你收著。”

“我沒地方放這等貴重的東西。”

“我帶你去銀號,放在他們那裡。”

難怪何翠仙時作西婦打扮,果然,華人只能自後門進去,偷偷模模,據說,不是銀行勢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尷尬。

翠仙笑,“連帶我們的錢,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語。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個山?叫英屬產業,不賣給華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國人那麼有錢?,,

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華人統統是癟三?不少人金山銀山揹著走,檀香山有富翁種甘蔗發的財,想到這裡買地蓋房子。”

“不賣給他?”

“不賣,那個山頭統住白人,怕華人住髒。”

四海啞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龐英傑自維多利帶回消息,同胞們終於願意順天應命,乖乖交出入頭稅,他苦笑,“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帶著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過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籌到這筆款子。

他取得了戶籍,收到正式證件時,雙手顫動,感慨萬千。

萬多名華工,幾個如羅四海般幸運!

當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報大了歲數,也好,他索性學做大人,成績斐然。

柯德唐的合約完工了。

外國工程人員慶祝了三日三夜,報館差人來拍照登在頭版,四海買了莫地港快報及百年日報回來看,照相中只見柯德唐站在鐵路路軌當中,兩撇大胡神氣活現地往上翹,四周圍擠滿洋人,均咧開嘴笑。

一個華工也不見。

丙然,也沒有騾馬。

萬多名華工,來到異鄉,為著菲薄的薪酬,香外國人這條命派鐵路立下汗馬功勞,不少還賠本性命,可是,功成後,無一言一字一圖記載。

華人的血汗只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話別,強忍著氣,無甚言語。

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講到他獨到的眼光:“本來有人勸我到愛爾蘭招募工人,誰會猜到瘦小的華工能擔此重任?我當初只敢用五十人,誰知他們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帳篷,煮好米飯,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還有人反對輸入華工,我火光了,後來,連首相都在國會說:“沒有華工,沒有鐵路。”

四海一言不發。

他靜靜走到園子去。

柯家背山面海,風景秀美,一如圖畫。

有人在他身後,四海看到長長一個人影。

他沒有回過頭去。

他知道這是誰。

他聽到沁菲亞柯德唐的聲音:“我們要搬到渥太華去了。”

四海隔一會才答:“我聽柯先生說過。”

“對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遲來的道歉,不過四海接納,“我是中國人。”

“還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應該的。”

“或許,我應該有一箇中國名字。藉以記念。”

四海微微仰起頭。

“你可否替我取一箇中文名?”

四海沉默,過了很久很久,他以為她走了,但是沒有,那個影子還在。

他說:“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麼意思?”

“綠玉仙子。”

“多麼美麗的名字,謝謝你。”

“不客氣。”

“再見,四海。”

“再見,柯小姐。”

再看時,影子已經消失。

四海緩緩轉過頭去,看到沁菲亞已走近屋子,衣服飄飄,宛如仙子。

“長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幾時,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親上加親,把沁菲亞許配給她表侄。”

四海只說,“我得進去同柯先生告辭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來水筆。

至今,四海擁有兩支這樣名貴的筆,雖然他從來不用。

他幫柯家打點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後,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養了,是一個女嬰,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個賠錢貨,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萬幸產後她身體很快恢復健康。

鐵路已鋪在往藥帽站,跟著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華工有些跟著路軌走,有些回鄉,有些流落在溫埠,找些雜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溫埠日漸興旺,愛爾蘭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湧至,長途跋涉,扶老攜幼,女人用頭巾扎著頭,手抱的嬰兒不安地哭泣,男人緊張彷徨,他們聽說鐵路是女乃與蜜之路,總比在愛爾蘭的沼澤捱餓的好。

四海聽說,一日最多曾湧進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凱利的就有五名,全無親戚關係,其中一個凱利拿到合約,專門殮葬華工,還有一名是職業賭徒。

也有人問過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女乃與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養牛養蜜蜂的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