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夢知道我回家的事,第一句話便是:
“始終是尊嚴重要吧?”
夢夢第一張大碟推出,反應十分好,她是新人,她的新歌竟然上了電台龍虎榜的第一名,每次我逛唱片店,都聽到店裡播著她的歌。
有時候,我真的很妒忌她,妒忌得有一段日子,我甚至不想找她,不想見她。
我曾經在唱片店裡碰到胡鐵漢。
“來買夢夢的唱片嗎?”我取笑他。
“不是。”他靦腆地說,“夢夢那天才問起,你近來為什麼不找她。”
“她工作忙嘛?你們有沒有時間見面?”
“她無論多忙,也會抽時間見我。”他幸福地說。
我看到他左手的手腕上綁著一條跟夢夢手腕上那條一模一樣的紅繩和那枚我送他的軍表。
“今天輪到你戴嗎?”我問他。
他點頭。
夢夢向記者承認她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她將來會嫁給他。
靶情空白的我,寄情工作。
夢夢找過我好幾次,我都推說沒空見她。
“到底發生什麼事?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她在電話裡問我。
“你沒做錯事,能認識你這個朋友是我的光榮,我有哪一點比得上你?”我酸溜溜地說。
她掛斷電啊?
她不找我,我也不找她。
她要什麼就有什麼--金錢、名譽、男人、愛情,她都擁有。我只是要一個曉覺,他也從我手上飛走。
命運何曾對我公平?
夢夢打電話來公司找我,她說:
“我在樓下咖啡室等你,你不來,我們以後也不要做朋友了。”
我逼於無奈到咖啡室見她。
“你為什麼要避開我?”她問我。
“我沒有避開你。”我說。
“你用不著否認,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開罪了你?”
“你沒有開罪我,幸福的女人和不幸的女人是不可以走在一起的。”
“原來是這樣。”
“只是不想把我的悲傷傳染給你。”
“你根本沒有把我當做朋友。”
“我有。”我說,“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你面前才會慚愧,我才會跟你比較,我很妒忌你。”
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她也忍不住流淚。
我看著她流淚,心裡很內疚。
“對不起。”我說。
“不走到人生最後一步,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最幸福的人。”她說。
這一天,方元叫我進去他的辦公室。
“有一件新工作交給你負責。”他說。
“是新客戶來的,服裝連鎖店,老闆的女兒接掌市場部,想替整個集團換一個新形象,所以連公關公司都換過。”
“我跟她聯絡,看看她有什麼看法。”我說。
“你近來經常很晚才下班,不用跟男朋友見面嗎?”
“沒有了。”我說。
“高海明不錯的。”
“我怎高攀得起?”
“他對你好象很有好感。”
“還是靠自己比較好。”我說。
方元莞爾。
我跟服裝連鎖店的太子女史蒂芬尼程的秘書約好時間跟她見面。
他們的總部在長沙灣,地方很大,市場部就獨佔一層。
“程小姐在裡面等你。”她的秘書說。
我進去,史蒂芬尼程原來就是程疊恩,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高級職員。
“原來是你?”她一笑。
“我是韻生的邱歡兒。”
我真想掉頭跑,我竟然要侍候她,她高高在上,而我顯得那麼寒傖。
“邱小姐,請坐。”她一臉得色。
我把名片遞給她。
“我們見過面,通過電話了。”她說。
她滔滔不絕說出她的想法,連要贊助那些明星穿她的衣服都已想好了。
“你跟朱夢夢很熟吧?”她問我,“她現在紅,就贊助她。”
“她不一定肯。”我說。夢夢如果知道是程疊恩的公司贊助,一定不肯接受。
“那就要看你了。”程疊恩威脅我。
這時候,有電話接入來找她,她秘書說是區先生,那應該是區曉覺。
“吃午飯?好呀,等會兒見。”她跟電話裡的人說。
“我回去擬好一份計劃書給你,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告辭了。”我起來說。
“你沒事吧?”她突然問我。
“什麼事?”我反問她。
“曉覺說你精神好象出了點問題。”她當著兩名高級職員面前說。
“程小姐,韻生不會派一個精神有問題的職員來跟你合作的。”我反擊她。
她一笑。
曉覺竟然跟她說我精神有問題。
“能換一個人去負責這件工作嗎?”我問方元。
“什麼事?”他問我。
“沒什麼--”
“其他人都有工作,而且我認為這項工作很適合你。”
“那我就繼續負責吧。”我無奈地說。
程疊恩竟然也沒有怎麼為難我。她已經是勝利者,其實也不需要為難我。
我終於要找夢夢。我們相約在旺角一個咖啡座見面。
“為什麼不找我?”她一坐下來便問我。
“工作忙嘛。”我說,難道我告訴她她令我很自卑嗎?
“你想我穿她公司的衣服嗎?她是你情敵。”
“她現在是我的客戶。”
“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了討好曉覺?”
“我不會再討好他。”我說。
“那我答應。”
“謝謝你。”
“有一個人要來見你。”
“誰?鐵漢?”
“他來了!”夢夢指著咖啡座的入口。
原來是餘得人。
“很久不見了。”他靦腆地說。
“你們慢慢談,我約了記者在附近做訪問,我要先走。找我呀!”夢夢拍拍我的肩膀。
餘得人正想開口跟我說話。
“不要提曉覺--”我制止他。
“我沒有跟他見面。”
“你們不用為我而不見面。”
“他要追求那個富家女,也沒有時間跟我們見面了。”
“對不起。”我說。
“什麼對不起?”他愕然。
“那天我說你低格,真的有報應,低格的是我。”我苦笑。
“算了吧,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
“我沒事。”我說。
他又怎知道我的傷口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仍然是錐心的痛。
離開咖啡座,我獨個兒在街上逛,突然想起了那間模型店,於是走到那兒。
“是你?”老闆認得我,“那架野鼬鼠砌好了沒有?”
我點頭,貨架上已經再找不到那種野鼬鼠戰機了。
“不入貨了,不是新款,很少人買,你買的那一架是最後一架。”
我正想離開模型店,高海明剛走進來。
“為什麼你會來這裡?”他問我。
“我經過這裡。”我說。
我看到他手上拿著一隻紙皮箱。
“砌好模型來交貨嗎?”我問他。
他點頭,我看到他把模型交給老闆,然後從老闆那裡拿了一千元。
“你有空嗎?拿了薪水,可以請你吃飯。”他說。
“好呀!”我說。
我們去了灣仔那家意大利餐廳吃飯。
他叫了一客天使頭髮。
“你不悶的嗎?每次都吃這個。”我問他。
“我很少改變口味的。”他說。
“那天晚上要你一個人走,真的不好意思。”他說。
“你的酒量很差勁呀!”
“對。”
“但你家裡有很多酒。”
“酒量差不代表不可以喝酒。”
“說得對。你還一直替人砌模型飛機嗎?什麼時候才會停?”
“直到我不再相信愛情。”
“你相信的嗎?”我反問他。
“你不相信嗎?”
“我很難會再相信。”我說。
離開餐廳,高海明跟我說:
“還剩下兩百元,去吃冰淇淋好嗎?”
“不去了。”我沒心情。
“沒關係。”他有點兒失望。
“下次吧。”
他點頭。
“你這麼久沒有找我,我還在擔心你。”他說。
“那你為什麼不找我?”
“我害怕被人拒絕。”
“而且是被我這種人拒絕--”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深呼吸一下:“已經是秋天了。”
“秋天已經過了一半,快到冬天了。”
“砌模型是不是可以消磨很多時間?”他問我。
“你想消磨時間嗎?”
“我現在有很多時間。”我說,“所以很想砌模型。”
“女孩子在這方面是很糟的。”他一副不相信我可以砌模型的樣子。
“也不一定。”我說,“或者我可以砌出一架戰機。”
“好,我教你。”他說。
第二天,高海明約我吃午飯,他送了一盒模型給我。
“螺旋槳是最簡單的了,你由這個開始吧。”他說。
“謝謝你,多少錢?”
“如果砌得不好,我才向你收錢。”
我看著那盒模型,根本不知道從何著手。
“裡面有說明書的。”他說。
原來砌模型真的可以消磨時間,我只剩下很少時間傷心。
我花了四個星期才把模型砌好,第一件作品,瑕疵很多,我只得硬著頭皮交出作品。
“很糟呀!”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是不是不及格?”
“夾口位砌得不好,配件嵌得不夠四平八穩,所以飛機的輪便東歪西倒,貼印水紙時力度也不夠準確,你看,印水紙爛了。”他把我砌的模型批評得體無完膚。
“這是我第一件作品。”我生氣。
“所以你要繼續努力,工多藝熟。”他從公事包裡拿出另一盒戰機模型給我。
“這是你第二份功課。”他說。
“謝謝你。”
他對我真的是無話可說。
“不是說過不要跟我說多謝嗎?”
“我欠你很多。”我說。
“我想看到你跟以前一樣。”
“跟以前一樣?”
“自信和快樂。”
我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你最可愛。”他深情款款地說。
“我們是朋友嗎?”我問他。
他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你只想和我做朋友?”
“我已經不懂得愛人,也沒有力氣去愛人了。”
他苦笑一下,把我已砌好的模型收起來。
“這麼差勁的作品留在我處好了。”他說。
我花了三個星期砌好第二隻戰機模型。
“仍然很糟。”高海明說。
“我已經很花心思了。”我反駁。
“花心思不代表好。”他說。
“你說得對。我們最花心思愛的那個人,回報可能最少。”
“這個也要收起來。”他把我的戰機收下,拿出另一份模型,“這是第三份功課。”
“我的天!”我說。
“是不是想放棄?”
“才不!”我把模型搶過來。
“這一架戰機,要在十六天之後交貨。”
“為什麼?”
“十六天之後,剛好是平安夜,如果能夠準時完成,我請你吃平安夜大餐。如果未能完成,就要你請我。”
“已經是聖誕節了?”我驚覺。
“已經是冬天了。”他望著窗外說。
“好,平安夜見。”我說。
在十二月二十四凌晨,我終於完成了手上的戰機模型。早上回到公司,便接到高海明的電話。
“怎麼樣?”他問我。
“對不起,要你請吃飯了。”我說。
“我在山頂餐廳訂了台,七點三十分就來接你。”
“到時見。”我說。
斑海明準時來接我。今天晚上,他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剪了一個頭發,樣子很好看。
“你今天晚上打扮得很好看。”我說。
“謝謝你,你沒有穿大衣嗎?”
“我不冷。”我說。
其實我跟本沒有一件象樣的大衣。曉覺並沒有遵守諾言還錢給我。
我們坐在山頂的露天餐廳,風很大,我強裝作一點也不冷,以免顯得寒傖。
“前年的平安夜,我在富士山打電話回來給你,記得嗎?”
“記得。”我說。
“這麼快又兩年了。”
對我來說,這兩年過得很慢,簡直就是度日如年。
“你的功課呢?”他問我。
我把砌好的戰機模型拿出來。
“進步了很多。”他一邊看一邊說。
“是嗎?”
“起碼象一架戰機。”
“你這是贊還是批評?”
“當然是贊,你以前砌的兩架根本不象話。”
“都是你指導有方。”我說。
“這個就當送給我的聖誕禮物。”他說。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沒問題。”
他把一盒新的戰機模型送給我。
“是聖誕禮物?”
“是第四份功課?”他說。
飯後,高海明開車載我到山頂公園,我們坐在長凳上聊天,山頂上的空氣很冷,我不停地打哆嗦。
“今天晚上,你會掛一隻聖誕襪在床尾嗎?”他問我。
“聖誕襪?”
“你說過你小時候每年平安夜都掛一隻聖誕襪在床尾。”
“我已經不相信世上有聖誕老人了。”
“你不掛一隻襪,又怎知道沒有聖誕老人?你說的,懷著一個希望睡覺,又懷著一個希望醒來,是很幸福的。”
“幸福只是一種感覺。”
“幸福應該是很實在的。”
我指著腳上一雙黑色的棉質襪說:“今天晚上,我只有這一隻襪。”
他走到車尾箱拿出一件東西來。
“我造了一隻送給你。”他說。
“襪?”我驚訝。
“是聖誕襪,想你懷著一個希望睡覺。”
他把手上那隻紅色的聖誕襪攤開,那隻襪很大,攤開來,有差不多六尺高四尺寬,剛好鋪在我們坐的一張長凳上,襪頭是羽毛造的。
“這麼大隻?”我嚇了一跳。
“可以載很多很多希望。”他說。
“比我睡的床還要大。”
“你可以睡在裡面。”他說。
“是嗎?”
我鑽進聖誕襪裡,這隻巨型聖誕襪剛好把我藏起來,象一個睡袋,襪是用很好的絲絨造的,睡在裡面很暖,在這麼寒冷的時候讓它包裹著,太幸福了。
“你會造襪子的嗎?”我問他。
“我以前上家政課拿甲等的,暖嗎?”
我點頭。
“你剛才一直在打哆嗦,又不肯說冷。”
我坐起來,望著高海明說:“謝謝你。”
他用手掩著我的嘴巴:“不要說謝謝。”
我捉著他的手,問他:“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他抱著縮進聖誕襪裡的我,吻我。
我很久沒有被吻了,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幸福的感覺,甚至被擁抱著也是我久違了的一種幸福。
這一晚,我住在聖誕襪裡。
被愛畢竟是比較幸福的。
“真的嗎?你真的跟高海明戀愛?”夢夢雀躍地問我。
“在他面前,我覺得很有尊嚴。”
“你愛他嗎?”
“還未到那個地步,起碼我還不會為他綁一條紅繩在手腕上。”
“只是時間問題。”
“我真的需要他,他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出現,他是我的救生圈。”
“一個天長地久的情人不應該只是一個救生圈。”
“一個救生圈在有需要時便是一切。我不會再栽培一個男人了,原來你把他栽培得太好,只有兩個結果--你失去他或他被人偷走了。”
在高海明的栽培下,我已經砌出第十架戰機模型,每一架都比前一架進步,原來被人栽培是比較幸福的。
我常問自己:“我愛高海明嗎?”
他是我的救生圈,而曉覺是我生命的全部。
春天來了,夢夢的第二張唱片比上一張更受歡迎,她現在是紅歌星了。報上說她跟一個男歌星戀愛。
“是真的嗎?”我問她。她手上仍然綁著那條紅繩,今天輪到她戴著那隻軍表。
“我很愛鐵漢,沒有人可以和他比。”
“看到你手上的紅繩我就放心。可是,你現在這麼出名,他會介意嗎?他一向很大男人主義。”
“他知道我很愛他,只要有愛,有什麼問題不能克服?即使只有一個鐘頭睡覺,我也寧願用來陪他。”
“看到有人這麼相信愛情,真好。”
“你不是也有高海明嗎?”
“他對我很好。”我說。
“你應該愛他。”
我失笑:“沒有應不應該的,只是,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即使復原了,也不會跟從前一樣了。”
這一天,我跟高海明在銅鑼灣吃日本菜。
“我下個月要去日本公幹,你有空嗎?如果你也能去,我們可以探望樂兒。”
“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到假期,我回去看看。”我說。
這個時候,曉覺、程疊恩和曉覺的三位姐姐進來,坐在另一張台。
他們談笑風生,他那三個勢利的姐姐好象跟程疊恩很談得來。我聽到她們說,這一餐是曉覺請的,他剛升職。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差。”高海明說。
“我以前的男朋友坐在那邊。”我說。
“要不要換個地方?”他問我。
我點頭。
斑海明叫人結帳。
離開餐廳之前,我改變了主意。
“我介紹他給你認識。”我拉著高海明走到曉覺面前。
他們一家和程疊恩看到我和高海明,有點愕然。
“真巧,在這裡碰到你。”我大方地跟曉覺說。
“很久不見了。”他站起來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是區曉覺,這是高海明先生。”
“你好。”高海明跟曉覺握手。
“高海明是樂濤集團的總裁,也是你老闆的舅爺。”我故意強調。樂濤在香港是大集團,無人不識。
曉覺和程疊恩果然露出訝異的神色。
“我們走了。”我跟高海明說。
我昂首闊步離開餐廳。
我利用高海明出了一口氣。
斑海明和我轉到另一間餐廳吃飯。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我的背景?”他問我。
“有什麼關係?你不喜歡嗎?”
他沉默。
“我最討厭他那三個姐姐。”我說,“是我供他讀書的,沒有我,他怎會有今天?現在坐享其成的是那個女人和他三個姐姐。他從來沒有請我吃過日本菜,他們剛才吃神戶牛肉呢!他憑什麼,她們憑什麼?”
我以為我已經可以忘記曉覺,可是再見到他,又挑起我記憶裡最痛楚的部分。我不甘心,尤其看到他那麼快活。
斑海明一直沒有出聲。
“走吧,我要上班了。”我說。
他送我上電梯。
“你一直沒有忘記他。”他說。
“我恨他。”我說。
“要曾經很愛一個人,才會這麼恨他的。”
我無言。
“你根本沒有愛過我。”
“胡說!”我掩飾。
“為什麼你不可以忘記他?”他哀哀地問我。
“是的,我不可以忘記他,他是我第一個男人。”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還不夠嗎?還不夠的話,我告訴你,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他傷心地凝望著我。
“你說得對,愛情是含笑飲毒酒,我喜歡飲這一杯毒酒。”我倔強地說。
“他已經不愛你。”
“你是什麼人?我的事關你什麼事?”我衝口而出。
“我以為我是你男朋友。”他難堪地說。
“我和你加起來,放在試管裡,並不能變出你理想中的顏色--那一種明亮的藍色。我們是兩種無法配合的物質,算了吧,我們分開好了。”我說。
電梯到了,我走出電梯,他留在電梯裡,沮喪地望著我。
“我真的那麼糟嗎?”他抵著電梯門問我。
“是我無法配合你,對不起,我無法愛你。”我說。
“我明白。”
“對不起。”我轉身離開。
“再見。”我聽到他跟我說。
“再見。”我頭也不回。
餅了幾天,他沒有再打電話來。
他可曾理解,那是一段十年的感情?
那天夜裡,我收拾抽屜裡的東西,我看到他以前送給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氣和那隻聖誕襪。
我打電話給他,他的女傭說他離開香港了。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你知道他去了哪裡嗎?”我問她。
“高先生沒有說。”
我打電話到日本找樂兒,他說高海明沒有找她。
“如果他來找你,你立即打電話給我。”我說。
“姐姐,你和海明哥哥是不是吵了架?”樂兒問我。
“我們沒有吵架。”我說。
餅了好多天,我再打電話給樂兒。
“他沒有來過,他可能不是來了日本。”樂兒說。
他去了哪裡?為什麼不辭而別?
餅了一個星期,我打電話給他的秘書。
“高先生還沒有回來,他暫時不會回來了。”她說。
我愣住:“為什麼?”
“他已辭去總裁的工作。”她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停傳呼他,打電話到他家裡,都找不到他。
他去了哪裡?
那天我不應該這樣對他,但他也應該給我一個機會道歉。
一個禮拜之後的深夜,我終於接到他的電話。
“你去了哪裡?”我問他。
“我不會回來了。”他說。
“什麼意思?”
“你根本不愛我。”
“我愛你的。”
“你不要騙自己。”
“你回來再說--”
“你根本沒一刻愛過我。”
我無言。
“我不可以再望著你--”他嘆息。
“你也和他一樣,到頭來都捨棄我。”我罵他。
“你知道我不是的。我不在的時候,你要保重。”
他掛斷電話。
他這樣就走了,再沒有打電話來。
“他愛我,他很快會回來的。”我這樣安慰自己,他是我的救生圈,他不能夠在這個時候丟下我。
我跑上他的家,他的菲律賓女傭開門讓我進去。
“高先生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女傭說。
“我可以進去他房間看看嗎?”我問她。
“你請隨便。”她說。
我走進高海明的睡房,那架野鼬鼠戰機依然放在床頭,他沒有帶走。
我砌的十架戰機,他放在架上,由第一架開始排到我上個月砌的最後一架。
他自己砌的戰機,反而沒有保留。
那天,我故意在曉覺面前強調他的背景,只是為了炫耀。我把高海明拿來炫耀,我並不愛他,他走了,我也無權恨他,而且是我說要分手的。
“邱小姐,你走了?”女傭問我。
“如果高先生回來,你叫他一定要找我。”我說。
我根本沒有把握他會回來。
“他會回來的。”夢夢安慰我。
“不會的,他是個很固執的人,我知道。”我說。
“或者他想你找他。”
“如果他不出現,我可以到哪裡找他?”我無奈地說。
“你想想--”
“我想到了!”我靈機一觸,“他有可能會去那個地方,如果他還在香港的話。”
我到旺角那家模型店看看高海明有沒有去。
“他沒有來過。”老闆說,“我也想找他,我這裡有好幾盒模型等著他砌。”
我在字條上寫了幾個字,叫他找我。
“老闆,如果你見到他,請你把這個交給他。”我把字條放在信封裡交給老闆。
兩個月過去了,我一天比一天掛念他,原來他不止是我的救生圈,可惜我發現得太遲。我那天實在太過分了。
下半年,樂濤的新總裁上任,是他們家的親戚,叫高燃,我跟他開過一次會,是在他的辦公室。從前坐在這個辦公室裡的,是高海明,我們在這裡邂逅。他常用來砌模型的工具仍然放在台上,我突然覺得他很殘忍,他連一次機會也不給我。他的失蹤就象樂兒當天失蹤一樣,他替我把樂兒找回來,可是誰替我把他找回來?
十二月份,我拿了一個禮拜的假期到日本探望樂兒。
樂兒仍然住在高海明的朋友川成先生夫婦家裡。他們很好客,招呼我住下來。樂兒長大了很多,很會照顧自己,她已經上高中了,課餘就在川成先生的公司兼職。
“高先生很久沒有來日本找過我了,我們夫婦都很掛念他。”川成先生說。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說。
“他以前也會間中打電話來問候,我已經很久沒有接過他的電話了。”川成先生說。
是的,我已經一年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
“姐姐,我明天陪你上富士山玩好嗎?富士山現在下雪呢,很漂亮。”樂兒說。
第二天早上,我們從東京起程到富士山,下榻在一間和式的酒店。
“海明哥哥每次來富士山都住這家酒店。”樂兒告訴我。
“真的嗎?”
“那次他來東京探我時說的,你猜他會在這裡嗎?”
“在這裡?”我茫然。
“我們可以向酒店打聽一下。”
我向酒店的房間服務部查詢住客的名單,他們找到高海明的名字。
“高先生曾在這裡住餅。”那位服務生說。
我喜出望外,追問他:“他什麼時候在這裡住餅?”
“最近一次是三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那一天,他從富士山打電話到香港跟我說聖誕快樂。
我用顏色紙摺了一隻千羽鶴,在鶴身上寫上幾行字,叫他見到紙鶴要找我。
“如果高先生再來,請你把這個交給他。”我跟服務生說。
“好的。”
“你很掛念海明哥哥嗎?”樂兒問我。
“一天比一天掛念。”我望著窗外的雪景說。
“他對你真的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仍然留在香港,什麼也做不成,我一個人來到日本,才知道要努力,要靠自己。”
“你離家出走的時候,有想過回家嗎?”我問樂兒。
樂兒搖頭。
“為什麼?”我驚訝。
“如果想過回家,便不會走。”
那麼高海明也不會回來了。
“早點睡吧,我們明天上山頂滑雪。”樂兒說。
樂兒睡了,我走到酒店大堂,再找剛才那位服務生。
“高先生每次來這裡,是不是住在同一間房間?”我問她。
她翻查記錄,告訴我:“對,他每次都住在六零六號房。”
“六零六號房現在有沒有人住?”
“讓我看看。”她翻查記錄,“今天晚上沒有客人。”
“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嗎?”
“這個,好的,讓我安排一下。”
那位女服務生進去辦公室拿了鑰匙,陪我到六零六號房。
“就是這一間房。”服務生說。
我走進房間,窗外的雪景比我住的那一間更加迷人。
“他每次都是一個人來嗎?”
“對,高先生很喜歡這裡。”
我坐在窗前看雪景。
“我可以在這裡逗留一會嗎?”我問她。
“沒問題。”
服務生出去了。
我發現榻榻米上的棉被翻開了,她說這個房間沒有人住,為什麼棉被會翻開?我追出去找那位服務生。
“小姐--”
“什麼事?”她回頭問我。
“你進來看看。”我叫她進房間。
“你說這間房沒有人住,為什麼棉被會翻開的?”
“可能是女工不小心吧。”她說,“還有沒有其他事?”
“沒有了。”我說。
那張榻榻米好象是有人睡過的,我把手伸進被窩裡,被窩還是暖的。高海明會不會在這裡,知道我來了,所以躲起來?我打開衣櫃,裡面一件行李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樂兒和我上山滑雪,她的同學也來了,我不懂滑雪,只好在滑雪場旁邊的小商店流連。
有好幾個攤檔賣的是富士山的空氣,一個小鞭,裡面裝的是山上的空氣。
斑海明送給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氣,就是在這裡買的,我現在腳踏著的地方,他也曾經踏著。
他送給我的,不是空氣,是愛。愛是空氣,我當時為什麼想不到?
他說,愛情是含笑飲毒酒,那時我以為飲毒酒的是我,原來是他。他付出那麼多,我從來沒想過回報,灌他飲毒酒的人是我。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他走了,我才發現我愛他?太遲了。
“姐姐,你為什麼不留在這裡過聖誕節?”樂兒問我。
“我一定要留在香港過聖誕。”我說。
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我回到香港,臨睡前,我拿出高海明去年送給我的聖誕襪,我把聖誕襪掛在床尾,長長的鋪在地上。它會為我帶來希望,我希望明天醒來,高海明會回到我身邊。他說過的,他想我懷著一個希望睡覺。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一定要留在香港,我要把聖誕襪掛出來。
一覺醒來,聖誕老人沒有來,他也沒有把高海明送回來給我。
我把聖誕襪捲起來,抱在懷裡,世上真的沒有聖誕老人。
我又去了一次模型店。
“他沒有來過。”老闆說。
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真懷念他砌的模型。”老闆說。
我何嘗不是。
“我這裡有一盒戰機模型,沒人砌呢,沒人砌得好過他。”老闆苦惱地說。
“客人指定要他砌的嗎?”
“嗯。這個客人每年都送一架戰機給男朋友做生日禮物,已送了兩架,都是高海明砌的,今年,她想送第三架,時間已經很緊逼了,還找不到高海明,她很彷徨。”
老闆拿出那盒寄存在店內的模型戰機,那是一架F-4S幽靈式戰鬥機。
“讓我試試好嗎?”我說。
“你?”老闆有點疑惑。
“這一架機我砌過。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我賠償一架新的給你。”
“那好吧。”
我把模型戰機抱回家裡,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很用心地去砌,唯有在砌戰機的時候,我覺得高海明在我身邊。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他會指出來的。
在砌戰機的過程裡,我總能夠稍稍忘記了寂寞。有一個女孩子承諾每年送一架戰機給男朋友,我不想讓他倆失望,既然頭兩架都是高海明砌的,第三架由我來替他砌,好象也是我和他的一種合作。他說他砌的戰機是代表愛情,而我砌的戰機代表我的內疚,他可會知道?
“砌得很不錯。”老闆一邊看我砌好的戰機一邊說。
“當然啦,我的師傅是高海明嘛。”我說。
“他砌的模型值一百分,你砌的值七十五分,但客人可以接受的了,我立即打電話叫她來拿。”
我看著那架F-4S幽靈式戰機,有點依依不捨。
第二年年初,我升職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現很好。”方元說。
那是因為我只能夠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個怪人。”方元說。
我看著台上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戰機,說:“他很殘忍。”
農曆新年,夢夢在溫哥華登台,她到步後兩天打電話來給我。
“我看到一個很象高海明的人。”她說。
“你在哪裡看見他?”我追問她。
“在市中心HornbyStreet的一間超級市場裡,我今天早上在超級市場焙物,看到一箇中國籍男子,樣子跟他很相象,我追上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你肯定是他嗎?”
“當然不能夠百分之一百肯定。”
難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溫哥華?
在年初十那天,發生了事。
看到電視新聞報道時,我幾乎不敢相信。
胡鐵漢身中兩槍,重傷入院。
這一天傍晚,鐵漢休班,他約了我和餘得人在銅鑼灣吃飯。我和餘得人在餐廳裡呆等了兩個小時,也見不到他,還以為他臨時有大案要辦,所以不能來。
回到家裡,正好看到新聞報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護車,他的左手垂在擔架外,手腕上仍綁著那條紅繩。
案發時,兩名巡警在中區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槍向警員發射,警匪發生槍戰,該名悍匪挾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質,登上一輛的士,他們在左邊車門上車,胡鐵漢剛在右邊車門上車,我估計他當時是準備赴我們的約的。
胡鐵漢正在休班,身上沒有槍,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挾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機把車開到海洋公園。這輛的士在海洋公園附近被警方設的路障截停,發生警匪槍戰,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走,胡鐵漢與悍匪在的士上糾纏,身中兩槍,當時還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彈是屬於悍匪還是屬於警槍的。
我和餘得人趕到醫院,他傷勢太重,經過醫生搶救無效,宣佈死亡,我和餘得人抱頭痛哭。胡鐵漢那位當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嗚咽。
我很吃力才能夠拿出勇氣打電話找正在溫哥華登台的夢夢。
她還在睡夢中。
“什麼事?”她問我。
我告訴了她。
“不可能的,你騙我。”她笑說。
“我沒有騙你,你立即訂機票回來。”我說。
夢夢趕回來,已經看不見鐵漢最後一面。
鐵漢身上的子彈證實是由警槍發出的。最初跟悍匪槍戰的兩名巡警看不見鐵漢上車,他們一直以為的士上只有司機和一名女人質。在海洋公園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為車上只有兩名人質。當的士衝過路障停下來,鐵漢與悍匪爭奪手槍,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出來,當時司機曾告訴警方車上還有一名人質,警員聽不到,現場環境很暗,加上鐵漢和那名悍匪倒在後座糾纏,開槍的兩名警員看不到車上還有另一個人,於是遠距離向車廂內開槍。悍匪身中三槍當場死亡,鐵漢身中兩槍。
鐵漢竟然被自己的同僚開槍殺掉,他一生的宏願是做一名好警察,陰差陽錯,死在警槍之下。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人生。
在鐵漢的喪禮上,我看到他的遺體,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綁著一條紅繩,那是他和夢夢的盟誓,一語成讖,他們只好等待來世再做夫妻。
“夢夢--”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說話。
她揚手阻止我說下去,含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說:“他來世會認得我的,我們來世再見。”
我心酸,泣不成聲。
“這隻軍表我帶了去溫哥華,我應該留給他的。”她嗚咽。
“他不會消失的,沒有一種物質會在世上消失,他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說不定是你皮膚上的灰塵。”我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說:“那就讓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曉覺一個人來參加喪禮,我和他,已有年多沒有見面了,曉覺走到我身邊。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除了鐵漢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說。
“你還恨我嗎?”他問我。
我望著他良久,說:“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頭縈繞的,是另一個男人。雖然他不知所終,但我知道他才是我愛的人,他是不會在世上消失的。
“謝謝你。”我跟曉覺說。
“謝謝我?”曉覺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麼是愛,一個人若是愛你,不會不給你尊嚴。”
他一副很慚愧的樣子。
原來他已經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問夢夢要了溫哥華那間超級市場的地址,請了七天假,到溫哥華找高海明。溫哥華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級市場門外等,直至超級市場必門,如果高海明在這裡的話,他會來的。
我問過所有收銀員有沒有見過高海明。在他們眼中,每個中國人的樣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沒人記得他。
我寫了一張字條,釘在超級市場的報告欄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結束了,我必須離開。
夢夢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紅繩》,她在台上泣不成聲,鐵漢也許已轉化成她的一顆眼淚。
起碼他們可以在來世相愛,但我和高海明,連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見面。
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傭開門給我。家裡的一切,跟他離開前一樣。野鼬鼠依舊悽悽地站在床頭。他說過野鼬鼠這種動物,在遇到襲擊時,會噴出奇臭無比的臭液退敵,他的不辭而別,也許是遇到襲擊的反應,是我傷害他。
我走到樓下他媽媽住的單位拍門。
“伯母。”
他媽媽見到我,很愕然。
“請坐,邱小姐,很久不見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樂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媽媽老很多,身體不太好,行動不方便。
她跟我說話時,他一直望著她,她偶爾也情深地回望他,他們是那樣恩愛,是來世應該再做夫妻的一對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說。
“不要緊,海明這個孩子很任性的,說走就走,小時候試過離家出走。”
“他有寫信回來嗎?”
“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她說。
我喜出望外,問她:“伯母,能給我看看嗎?我知道我不應該看他寫給你的東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來--”
“好吧,我拿給你看。”
她拿了三張明信片給我看。
第一張是去年寄回來的,是從日本寄回來的,沒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風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難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號房,知道我要進入房間,他走開了?
第二張明信片是布拉格廣場,是從布拉格寄回來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個時候,天氣這麼寒冷,他在布拉格幹什麼?
“媽,爸,這裡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體暖和得多,不必掛心,保重身體。”
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寫。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氣那麼冷,日子一定過得很苦,是我對不起他。
第三張明信片是上個禮拜寄出的,地點是美國三藩市。
“他也打過電話回來,但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他媽媽說。
“伯母,如果他再打電話回來,請你告訴他我很掛念他,我真的很掛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說,“我也很掛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買一張往三藩市的機票,他可能還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個新的策略,我在電話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間模型店的地址,逐間逐間去找,高海明說不定會在模型店出現的。
我在栗子街一間模型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十五戰機,砌得很漂亮。
“這架戰機是誰砌的?”我問老闆。
“是交給別人砌的,我們有一個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闆說。
“他是不是中國人?”
“對,他是中國人。”
“他叫什麼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斑海明是沒有英文名字的,但來到三藩市以後,改了一個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隻砌戰機?”
“對,他只砌戰機。”
“他住在什麼地方?”我追問老闆。
“不知道,不過他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回來交貨。”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著。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長途電話告訴夢夢。
第二天早上,我九點多鐘就來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會早來。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裡等他,兩年了,我不知道他會變成怎樣。
餅了十一點,高海明還沒有出現。
十二點鐘,砌模型的人來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箇中年男人。
“你為什麼只砌戰機?”我問他。
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原因,只是覺得戰機比戰艦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
原來是一個毫不美麗的理由。
我失望地離開模型店。
臨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鐵站看到一張尋人海報。一個男人在地下鐵站兩次碰到同一個女孩子,他想結識她,兩次都不敢開口,下車之後,他又後悔,但從此再碰不上她,於是他在地鐵站張貼尋找她,廣告上寫著:
你是她嗎?
我們曾在車廂裡相遇,毗鄰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
再來,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樣甜美,縈繞心間,
可否重聚?
我的電話號碼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再來,已碰不到你。
我問地下鐵職員,我是否可以賣這種廣告,他說,海報要由我自己印製。印製海報需要時間,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裡趕得及?我寫了一張字條,黏在這張尋人海報上,我在字條上寫著:
野鼬鼠,
你在哪裡?
我來過找你。
什麼時候,
我們再一起吃天使的頭髮?
你說過物質是不會消失的,
只會轉化,
你轉化到哪裡?
我在找你。
斑海明會知道是我。
從三藩市回來,我跟夢夢吃飯,她剛從泰國回來。
“天涯海角去找一個人,你不覺得累嗎?”她問我。
“女人可以為愛情做到她本來做不到的事。”我說。
“有一個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碼有一個希望。”她黯然說。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媽媽。她給了我兩張明信片,一張是從威尼斯寄來的,另一張是從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個小島Capri寄回來的。
“說不定他在那裡。”他媽媽說。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這是一個很悽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廠,燒出美侖美奐的玻璃器皿。
“能燒一隻野鼬鼠戰機嗎?”我問其中一個店東,並畫了一架野鼬鼠戰機給他。
他搖頭:“這個太複雜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會在這裡嗎?
我問船家,他說沒看見過這樣一個人。
我知道他不會消失的。
離開威尼斯之後,我到了Capri。這是一個美麗的小島,島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灘上流連,買了一瓶礦泉水,我寫了一張字條,塞進礦泉水瓶裡,拋出大海,說不定高海明在荒島上會拾到。
我只能夠這樣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另一個女人,他已經找到那一種在現世裡找不到的明亮的藍色,是Capri的海水也不能比擬的。
離開Capri,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經在那裡寄過明信片回來。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風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橋的一間酒店。
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聖馬可廣場走了一天,沒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條小巷裡,我發現一間意大利粉的餐廳,坐近門口的一對情侶,正在吃天使頭髮。
我走進餐廳,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沒有感覺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頭髮,我現在才發現天使頭髮是很好吃的。
“有沒有一箇中國男人在這裡吃過天使頭髮?”我問漂亮的女侍應。
“有一箇中國男人曾經連續三個星期都來吃天使頭髮。”她說。
“他是什麼樣子的?”我追問她。
“個子小小的,頭髮天然捲曲,皮膚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歲。”
原來他已經三十一、二歲。他已經走了兩年,應該是這個年紀了。
“他什麼時候來過?”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歡這裡的天使頭髮呢。”
我寫了一張字條交給她:“如果你再看到這個人,請替我把這個字條交給他。”
“他是你什麼人?”她問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說。
我離開了餐廳,回到酒店。
我從行李箱裡拿出高海明送給我的巨型聖誕襪,我鑽進襪裡睡覺。
我懷著一個希望睡覺。
醒來看不到他。
這一年的聖誕節,他依然不肯見我。
我越來越覺得去年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個房間裡的,我曾經感受過他的餘溫。
是我把他趕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學的人,都很執著。
兩種物質,只要溫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產生反應,我在痴痴地等。
每當午夜醒來,我總是很害怕,高海明還在嗎?他會不會已經不在了,轉化成一粒灰塵,偶爾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捨得掃走我肩膊上的灰塵。
天涯海角,他在哪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