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堡的天空

“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這天晚上森臨走時告訴我。

“是什麼東西?”

“我今天經過一間精品店看到的。”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個絨盒,裡面有一條K金項鍊,鍊墜是一顆水晶球,水晶球裡有一隻蠍子。

“送給天蠍座的你最適合。”

他為我掛上項鍊。

“蠍子是很孤獨的。”我說。

“有我你就不再孤獨。”他抱著我說。

“我捨不得讓你走。”我抱緊他,可是我知道他不能不回家。

“今年你的生日,你會陪我嗎?”我問他。

他點頭,我滿意地讓他離開。

這天晚上上課,陳定粱患了重感冒,不斷流眼淚。

“你找到那首歌嗎?”我問他。

“找不到。”他說。

我有點失望。

“你的項鍊很漂亮。”他說。

“謝謝你。”

“是蠍子嗎?”

“是的。”我轉身想走。

“我只能找到歌詞。”他從背囊裡拿出一張紙。

“不過歌詞是法文的。”陳定粱說。

“我不懂法文。”

“我懂,我可以翻譯給你聽。”

“謝謝你。”

他咳了幾下:“可不可以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想喝一杯很熱很熱的檸檬蜜糖。”

“我約了朋友在餐廳等,一起去好嗎?”我約了徐玉下課後來找我。

他想了一想:“也好。”

在餐廳裡,他要了一杯檸檬蜜糖,我熱切地期待他為我讀歌詞,他卻拿出手帕施施然抹眼淚和鼻水。

“怎麼樣?”我追問他。

“是重感冒,已經好幾天了。”

他很快便知道自己會錯意:“這首歌對你真的很重要?”

我微笑不語。

“好吧!”他呷了一口檸檬蜜糖,“聽著,歌詞大意是這樣:

我會永遠等你,

這幾天以來,當你不在的日子,

我迷失了自己。

當我再一次聽到這首歌,

我已不能再欺騙自己,

我們的愛情,難道只是幻象?”

“就只有這麼多?”

“還有一句,”他流著淚跟我說,“我會永遠等你。”

徐玉站在陳定粱後面,嚇得不敢坐下來。

“我給你介紹,陳定粱,是我的導師;徐玉,是模特兒。他在讀歌詞給我聽。”

“我還以為你們在談情。”徐玉說。

“你怎會有歌詞?”我問陳定粱。

“不知道是有人抄下來給我,還是我抄下來想送給一個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給你。”

“這好象不是你的字跡。”我說。

“那是別人寫給我的了。”他攤在椅上。

“那個人還在等你嗎?”我笑著問他。

陳定粱用手帕擤鼻涕:“都十幾年了,應該嫁人了吧?有誰會永遠等一個人?”

“有些女人可以一直等一個男人。”我說。

“女人可以,但男人不可以。”

“男人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男人是男人。”陳定粱冷笑搖頭。

我對於他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很不服氣:“你不可以,不代表所有男人都不可以。”

“有一個男人等你嗎?”他反問我。

“你試過等一個男人嗎?”

“這又有什麼關係?”

“你等一個男人的時候,會不會和另外一些男人上床?”

“這樣就不算是等待了。”徐玉插口。

“但男人不可能一直等下去而不跟其他女人上床。”陳定粱又拿出手帕擤鼻涕。

“你不能代表所有男人。”我說。

“對。但我是男人,所以比你更有代表性,我並沒有代表女人說話。”

“男人真的可以一邊等一個女人,一邊跟其他女人發生關係嗎?”徐玉問陳定粱。

“甚至結婚也可以,這兩件事本身是沒有衝突的。”

“沒有衝突?”我冷笑。

“當然沒有衝突,所以男人可以愛兩個女人。”

我一時語塞,或許陳定粱說得對,他是男人,他比我瞭解男人,因此可以解釋森為什麼跟一個女人一起生活,而又愛著另一個女人,原來男人覺得這兩者之間並無衝突。

“如果象你這樣說,就沒有男人會永遠等待一個女人了。”徐玉說。

“那又不是。”陳定粱用手帕抹眼淚。

“有男人會永遠等待一個女人。”陳定粱說。

“是嗎?”我奇怪他為何忽然推翻自己的偉論。

“因為他找不到別的女人。”他氣定神閒地說。

“如果所有男人都象你,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徐玉說。

“你相信有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嗎?”陳定粱問徐玉。

徐玉點頭。

“所以你是女人。”陳定粱失笑。

徐玉還想跟他爭論。

“我肚子餓了,吃東西好嗎?”我說。

“我想吃肉醬意大利粉。”徐玉說。

“你呢?”我問陳定粱。

“我不妨礙你們嗎?”

我搖頭。

“我要一杯檸檬蜜糖。”他說。

“你要吃什麼?”

“不吃了。”

陳定粱喝過第二杯檸檬蜜糖之後,在椅上睡著了。也許由於鼻塞的緣故,他的鼻孔陸陸續續發出一些微弱的鼻鼾聲,嘴巴微微張開,身體向徐玉那邊傾斜。

“要不要叫醒他?”徐玉問我。

“不要,他好象病得很厲害,讓他睡一會吧。你和宇無過是不是和好如初了?”

“我離開的那個晚上,他一直沒有睡過。”

“那些小說稿怎麼辦?”

“他重新寫一遍。”徐玉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書,“這是宇無過的新書。”

“這麼快?”

“這是上一輯連載小說的結集。”徐玉說。

“又是這間出版社?你不是說這間出版社不好的嗎?”我翻看宇無過的書,封面毫不吸引,印刷也很粗劣。

“沒辦法,那些大出版社只會找大作家,不會發掘有潛質的新人,這是他們的損失。不過,只要作品好,一定會有人欣賞的。”徐玉充滿信心。

“好的,我回去看看。”

“這個故事很吸引的,我看了幾次。”

我和徐玉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陳定粱仍然睡得很甜,鼻鼾聲越來越大,我真害怕他會窒息。

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微微張開眼睛。

“你睡醒了沒有?”我問他。

“噢,對不起。”他醒來,掏出皮包準備付賬。

“我已經付了。”我說。

“謝謝你。我送你回家。”

“徐玉住在西環,可以順道送她一程嗎?”

“當然可以。”

“你家裡不會有女人等你吧?”徐玉故意諷刺他。

“女人的報復心真強!”陳定粱搖頭。

陳定粱駕著他的吉甫車送我們過海。他看到我手上的書。

“宇無過?我看過他的書。”

“真的嗎?”徐玉興奮地問他。

“寫得不錯。”

“宇無過是徐玉的男朋友。”我說。

“是嗎?這本書可以借給我看嗎?”陳定粱問我。

“可以,讓你先看吧!”我跟陳定粱說。

“你為什麼會看宇無過的書?”徐玉問陳定粱。

陳定粱駕車直駛西環。

“你不是應該先在中環放下我嗎?”我說。

“噢!我忘了。”

“不要緊,先送徐玉回去吧。”

“你問我為什麼會看宇無過的書?”陳定粱跟徐玉說,“最初是被宇無過這個名字吸引的。”

我笑。

“你笑什麼?”陳定粱問我。

“宇無過這個名字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周蕊!”徐玉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是宇宙沒有錯。”徐玉說。

“乳罩沒有錯?”陳定粱失笑。

徐玉氣結:“宇無過第一個小說是寫人類侵略弱小的星球,宇宙沒有錯,錯的是人類,所以那時他用了這個筆名。”

“相信我,這個筆名很好,會走紅的。”我笑著說。

“這個我知道。”徐玉得意洋洋。

“不過這個封面的設計很差勁。”陳定粱說。

“我也知道,沒辦法啦。他們根本付不起錢找人設計。”徐玉說。

“下一本書我替你設計。”陳定粱說。

“真的?”徐玉興奮得抓著陳定粱的胳膊。

“他收費很貴的。”我說。

“放心,是免費的。”陳定粱說。

“你真好,我剛才誤會了你。”徐玉說。

陳定粱先送徐玉回家,再送我回家。我回到家裡,立即接到徐玉的電話。

“陳定粱是不是喜歡你?”徐玉問我。

“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他故意走錯路,等到最後才送你,很明顯是想跟你單獨相處吧?我今天晚上才認識他,他竟願意為宇無過免費設計封面,不可能是為了我吧?”

“我也是第二次跟他見面。”

“那可能是一見鍾情,你有麻煩了!”

“他跟我是同月同日出生的。”

“真的?”

“我也吃了一驚。”

“時裝設計師會不會很風流?”

“陳定粱好象對女人很有經驗。”我說。

“你不要拒絕他。”徐玉忠告我。

“為什麼?”

“你要是拒絕他,他便會拒絕替宇無過設計封面,你不喜歡也可以敷衍他,求求你。”

“豈有此理,你只為自己著想。”

“其實我也為你好。”徐玉申辯,“你以為你還很年輕嗎?女人始終要結婚。”

“你怎麼知道陳定粱不是有婦之夫?我不會犯同一個錯誤兩次。”

電話掛了線,我把陳定粱給我的歌詞壓在砌圖下面。我說過三十歲會離開森,這個跟我同月同日出生的陳定粱在這個時候出現,難道只是巧合?到目前為止,他並不討厭,憑女人的直覺,我知道他也不討厭我。女人總是希望被男人喜歡,尤其是質素好的男人。我把項鍊月兌下來,在燈光下搖晃,水晶球裡的蠍子是我,水晶球是森,在這世上,不會有一個男人象他這樣保護我,一個已經足夠。

這個時候電話響起,我拿起電話,對方掛了線,這種不出聲的電話,我近來多次接到。

數天之後的一個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

“喂,是誰?”

“我是唐文森太太。”一把女聲說。

我呆住。

“那些不出聲的電話全是我打來的,”她說,“你跟唐文森來往了多久?”

“唐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唯有否認。

“你不會不明白的。我和唐文森拍拖十年,結婚七年。這四年來,他變了很多,我知道他天天在跟我說謊。你和他是怎樣認識的?”

“我可以保留一點隱私嗎?”

“哼!隱私?”她冷笑,“我相信你們還不至於敢做越軌的事吧?”

她真會自欺欺人。

“他愛你嗎?”她問我。

“這個我不能代他回答。”我說。

“他已經不愛我了。”她說得很冷靜。

她那樣平靜和坦白,我反而覺得內疚。

“你可以答應我,不要將今天的事告訴他嗎?”她說。

“我答應你。”

電話掛上,我坐在飯桌前面,拿起砌圖塊砌圖,我以為我會哭,可是我沒有,這一天終於來臨了,也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森並沒有同時愛兩個女人,他只愛我一個人。

森在黃昏時打電話來,他說晚上陪我吃飯。

我們在一間燒鳥店吃飯。森的精神很好。他剛剛替銀行賺了一大筆錢。我很害怕這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會做些什麼。我緊緊依偎著森,把一條腿擱在他的大腿上。

我答應了她不把這件事告訴森,雖然我沒有必要遵守這個承諾,但我不希望她看不起我,以為我會拿這件事來攻擊她。

第二天早上,森沒有打電話給我,我開始擔心起來。到了下午,終於接到他的電話。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問我。

是我太天真,我以為她叫我不要告訴森,她自己也會保守秘密。

“昨天晚上,她象個發瘋的人。”他說。

“那怎麼辦?”

他沉默良久。

“是不是以後不再見我?”我問他。

“我遲些再找你。”他說。

我放下電話,害怕他不會再找我。

晚上要上時裝設計課。

陳定粱讓我們畫設計草圖。我畫了一件晚裝,是一襲吊帶黑色長裙,吊帶部分用假鑽石造成,裙子是露背的,背後有一個大蝴蝶結。我心情很差,浪費了很多紙張,畫出來的那一件,和我心裡想的,仍然不一樣。我很氣憤,把紙捏成一團,丟在垃圾筒裡。

下課後,我離開課室,陳定粱追上來。

“宇無過的書我看完了,可以還給你。”

我看到他手上沒有東西。

“我放在車上,你要過海嗎?”

“你今天的心情好象不太好。”他一邊開車一邊說。

“女人的心情不好是不用任何解釋的。”我說。

車子到了大廈門口,我下車。

“等一下,”他下車,走到車尾廂拿出兩個大西瓜說,“今天我回粉嶺探過我媽,她給我的。我一個人吃不下兩個,送一個給你。”

“謝謝你。”我伸出雙手接住。

“這個西瓜很重,我替你搬上去。”

虧他想得到用這個藉口參觀我家。

陳定粱替我把西瓜放在冰箱裡。

他看到我的砌圖,說:“已砌了五分之一?”

我看看腕錶,是十時零五分,森也許仍然在公司裡。

“我的前妻今天結婚。”陳定粱說。

原來陳定粱離過婚。今天對他而言,想必是個不太好的日子。我們同月同日生,想不到也在同一天心情不好。

“你為什麼不去參加婚禮?”

“她沒有邀請我。”

“那你怎麼知道她結婚?”

“我媽今天告訴我的,我前妻和我媽的關係比較好。”陳定粱苦笑。

“那你們離婚一定不是因為婆媳問題。”我笑說。

“是我的問題。”陳定粱說。

“我真是不瞭解婚姻。”我說。

“我也不瞭解婚姻,但我瞭解離婚。”

我不太明白,只想聽聽他又有什麼偉論。

“離婚是一場很痛苦的角力。”

森大概也有同感吧?離異比結合更難。

“時候不早了,我先走。”陳定粱說。

“謝謝你的西瓜。”

“我差點忘了,宇無過的書。”陳定粱把宇無過的書還給我。

“好看嗎?”

“不錯,不過還不是一流水準。”

“世上有多少個一流?”我說。

陳定粱走了,我覺得很寂寞,沒想到他竟然能給我一點點溫暖的感覺。我看著時鐘一分一秒的過去,已經是凌晨三時,森會不會在家裡,正在答應他太太他不再跟我見面?

我匆匆的穿好衣服,走到森的公司的樓下,在那裡徘徊。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傻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公司裡。

街上只有我一個人,長夜寂寥,我為什麼不肯死心,不肯相信這一段愛情早晚會滅亡?這不過是一場痛苦的角力。

我在街上徘徊了不知道多久,終於看到有幾個男人從銀行出來,但看不見森,也許他今天晚上不用當值吧。

十分鐘之後,我竟然看到森從銀行出來,森看到我。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掛念著你!”我撲在他懷裡。

“這麼晚還不去睡?”

“我睡不著,你是不是打算以後不見我?”

“我送你回家。”

我和森走路回家。凌晨四時,中環仍然寂寥,只有幾個晨運客。我們手牽著手,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森不會離開我的。

“我是不是嚇了你一跳?”我問森。

“幸虧我沒有心臟病。”他苦笑。

“對不起,我應該把她打電話給我的事告訴你。”我說。

“反正她都知道了。”

“你有沒有答應她不再跟我見面?”

“我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那麼,就是你自己不想離婚而不是你離不成婚,對不對?”

“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你叫她離婚後去哪裡?”

“哦,原來是這樣,我寧願三十七歲的是我。”

我這一刻才明白,女人的年歲,原來也能使她成為一段婚姻之中的受保護者。

“我們以後怎麼辦?”我問森。

“你以後不要用姓周的傳呼我,就用姓徐的吧。”

“為什麼我要姓徐?”我苦澀地問他。

“只是隨便想到,你的好朋友姓徐嘛。”

“好吧!那我就姓徐,是徐先生還是徐小姐?”我冷笑。

“隨便你。但不要留下電話號碼。”

“你為什麼那麼怕她?”

“我不想任何人受到傷害。”森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膊上安慰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好吧!我更改電話號碼。”我投降。當他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便心軟。

“已經砌了差不多五分之一,成績不錯啊!”森看到我的砌圖,砌圖上已出現了半間餐廳,只是我們也許不會擁有自己的餐廳了。

森離開之後,我躺在床上。任何一個稍為聰明的女人都應該明白這個時候應該退出,否則,當青春消逝,只能永遠做一個偷偷模模的情人。然而,我竟然願意為他改姓徐,有時候,我真痛恨我自己。

森的生日越來越接近,我每天都在砌圖。星期天,徐玉來我家裡,埋怨我只顧著砌圖。

“有人專門替人砌圖的。”徐玉說。

“我想每一塊都是我自己親手砌的。”

“他怎會知道?”

“你別再教唆我。”

“宇無過最近很怪。”徐玉說,“他好象有很大壓力,不停地寫,還學會了抽菸。”

“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煙味。”

“我真擔心他。”

“我沒聽過寫稿會令人發瘋的。”我把她打發了。

晚上,我沐浴之後,坐在飯桌前砌圖,我已經看到雪堡的天空,雪堡的街道和四分三間餐廳,只餘下四分一間餐廳和男女主人。

我一直一直砌,男女主人終於出現了。我嗅到樓下蛋糕店局蛋糕的香味,原來已是清晨,我嵌上最後一塊砌圖,是男主人的胸口。

終於完成了,我忘了我花了多少時間,但我終究看到屬於我們的餐廳。到時候,森會負責煮菜,我負責招呼客人。午飯之後,我們悠閒地坐在餐廳外聊天。

上班之前,我到郭小姐的蛋糕店訂蛋糕,她很殷勤地招呼我。

“還是頭一次在這裡訂蛋糕啊!”她說。

“我朋友生日嘛。”

“你喜歡什麼款式的蛋糕?”

“你是不是什麼款式也能做?”我試探她。

“要看看難度有多高。”

我把砌圖的盒面交給她:“蛋糕面可以做這間餐廳嗎?”

“這間餐廳?”她嚇了一跳。

“哦,算了吧,的確是太複雜。”

“你什麼時候要?”她問我。

“明天。”

下班的時候,森打電話給我。

“你明天晚上會不會陪我?”我問他。

“明天有什麼事?”

“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嗎?”我笑他。

“我真的忘了,我只知道英鎊今天收市價多少。”

“那你會不會陪我?如果不行也沒有關係的。”我安慰自己,萬一他說不能來,我也會好過一點。

“明天什麼時候?”

“你說吧。”

“我七點鐘來接你。”

森掛線後,徐玉打電話給我。

“宇無過真的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寫不出稿。”徐玉很擔心。

“正常人也會便秘吧!”

“他這幾個星期都沒有碰過我。”

“山珍海味吃得多,也會吃膩吧!不要胡思亂想。”

我花了一點時間安慰徐玉,一邊想著明天晚上該穿什麼衣服。這種日子,一套簇新的內衣褲是必須的。我用員工價買了一件黑色的束衣,剛好用來配襯我剛買的一襲黑色裙子。

這天早上,我先到蛋糕店取蛋糕。蛋糕做得十分漂亮,跟雪堡的餐廳有八成相似。

“我已盡力而為。”郭小姐說。

“很漂亮,謝謝你。”

我把蛋糕放在冰箱裡,把鑲在玻璃鏡框裡的砌圖藏在衣櫃內才去上班。我提早兩小時下班,去洗了一個發。心血來潮,又跑去買了一瓶紅酒給他。這時已是七時十五分,我匆忙趕回家,森剛從大廈出來。

“我等了你很久。”他說。

“我……我去洗髮。”

“對不起。”他說。

“什麼意思?”我問他。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森望著我不說話。

“你說七點鐘,現在只是過了十五分鐘,我去買酒,買給你的。”我把那瓶紅酒從手提袋裡拿出來給他看。

“我不能陪你。”他終於肯說出來。

我憤怒地望著他。

“她通知了很多親戚朋友今天晚上吃飯。”森說。

“你答應過我的!”我狠狠地掃了他一眼,衝入大廈。

森沒有追上來,他不會追來的,他不會再向我說一次對不起。

我把那瓶價值三千五百元的紅酒開了,咕嘟咕嘟地整瓶倒下肚裡,結果有一半吐在地上。我把藏在衣櫃裡的砌圖拿出來,本來是打算送給森的,現在我拆開鏡框,把砌圖平放在地上,這是我們的餐廳。我用一隻手將整幅砌圖翻過去,砌圖散開了,我把它搗亂。那種感覺真是痛快,我把自己親手做的東西親手毀了。他毀了盟約,我毀了他的禮物。毀滅一件東西比創造一件東西實在容易得多。

對了,冰箱裡還有一個蛋糕。我把蛋糕拿出來,盒子還沒有打開,上面紮了一個蝴蝶結。

我帶著蛋糕來到徐玉家拍門,她來開門。

“生日快樂。”我說。

徐玉呆了三秒,我把蛋糕塞到她手上。

“發生什麼事?”她問我。

“洗手間在哪裡?”

徐玉指著一個房間。我衝進去,抱著廁缸吐了很久。我聽見徐玉去喊宇無過來扶我。他們兩人合力將我抱到沙發上,徐玉倒了一杯熱茶給我。

“你不是跟森吃飯的嗎?”徐玉問我。

我吐了之後,人也清醒了很多,這時我才發現宇無過的樣子變了很多,他頭髮凌亂,滿臉鬚根,而且變得很瘦,口裡叼著一根菸。

“你為什麼變成這樣?”我禁不住問他。

“你們談談吧,我進去寫稿。”宇無過冷冷的說。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我問徐玉。

“我早跟你說過,他從一個月前開始就變成這樣,天天把自己困在房間裡寫稿,今天還把工作辭掉,說是要留在家裡寫稿。”

“他受了什麼刺激?”

“我想是一個月前報館停用他的小說吧,他很不開心。他給自己很大壓力,說要寫一本暢銷書,結果越緊張越寫不出,越寫不出,心情便越壞。”

“每個人都有煩惱啊!”我的頭痛很厲害。

“你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那個女人故意的。她今天晚上通知很多親戚朋友去跟森慶祝生日,令他不能陪我。”

“你打算怎麼樣?”

“我本來可以放棄的,但現在不會,我不要輸給她,我要跟她鬥到底。”

“你?你憑什麼?”徐玉問我。

“我知道森喜歡的是我。”我說。

“那麼今天晚上他為什麼不陪你?”

我頓時啞口無言。是的,他縱有多麼愛我又有什麼用?他始終還是留在她身邊。

“周蕊,你才是第三者!”

徐玉這句話好象當頭棒喝。我一直沒想過自己是第三者,我以為他太太是第三者,使我和森不能結合。現在想起來真是可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徐玉在我身邊坐下來,雙手環抱著膝蓋說:“為了愛情,我也不介意做第三者。算了吧,我和你都是憑感覺行事的人,這種人活該受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來嗎?我不想回家。”

“當然可以。你跟我一塊兒睡。”

“那麼宇無過呢?”

“他這兩個星期都在書房裡睡。”徐玉惆悵地說。

我躺在徐玉的床上,模模糊糊地睡著了。半夜,我的膀胱脹得很厲害,起來上洗手間,書房的門半掩,我看到宇無過揹著我,坐在書桌前面不斷地將原稿紙捏成一團拋在地上,書房的地上,被捏成一團團的原稿紙鋪滿了。他轉過身來看到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大概會是第一個寫小說寫到發瘋的人。

早上,我叫醒徐玉。

“我走了。”

“你去哪裡?”

“上班。不上班便沒有生活費。”

“你沒事了吧?”

“我決定跟唐文森分手。”我說。

“分手?你好象不是第一次說的。”徐玉不太相信我的說話。

“這一次是真的。我昨天晚上想得很清楚,你說得對,我才是第三者,這個事實不會改變,永遠也不會。”我痛苦地說。

“你真的捨得離開他?”

“我不想再聽他的謊言,我不想又再一次失望,被自己所愛的人欺騙,是一件很傷心的事。”

“我不知道,我時常被自己喜歡的人欺騙的。”徐玉苦笑。

“我會暫時搬回家住。”

“為什麼?”

“我不想見森,我不想給自己機會改變主意。”

這個時候,我的傳呼機響起,是森傳呼我。我離開徐玉的家,把傳呼機關掉。雖然四年來說過很多次分手,但沒有一次是真心的,這一次不同,我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從前我會哭,這一次我沒有。我回家收拾衣服,那幅砌圖零碎地躺在地上,我和森的餐廳永遠不會出現。電話響起,我坐在旁邊,等到電話鈴聲終止,我知道是森打來的,電話沒有再響起,他一定以為我在生氣,明天便會接電話。我拿著手提袋離開。經過一樓,郭小姐正在開店。

“周小姐,去旅行嗎?”她笑著問我。

我點頭。

“那個蛋糕好吃嗎?”

我點頭,我根本沒有吃過。

回到內衣店,安娜說唐文森打過電話給我。他緊張我,只會令我去意更堅決。電話再響起,我不想安娜和珍妮猜度,而且我早晚要跟他說清楚。我拿起電話。

“你去了哪裡?”他著緊地問我。

“我忘了跟你說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說。

“我今天晚上來找你,好不好?”森問我。

“算了吧,我不想再聽你說謊。”

“今天晚上再談。”

“不,我不會見你的。那間屋,我會退租,謝謝你給我快樂的日子。再見。”我掛線。

森沒有再打電話給我。我沒想到我終於有勇氣跟他說分手。我從來沒有這麼愛一個人,我學會了愛,卻必須放手。

下班後,我去上時裝課,陳定粱看到我拿著一個手提袋,有點兒奇怪。

“你趕夜機嗎?”

“不是。”

“我送你過海。”

“謝謝你,我今天不過海。”

“我有東西給你。”陳定粱交了一盒錄音帶給我,“你要的《Iwillwaitforyou》。”

我沒想到會在這一刻收到這首歌,表情有點茫然。為什麼我總是遲來一步?

“你已經找到了?”他問我。

“不,謝謝你,你怎麼找到的?”

“我有辦法。”

我回到母親家裡,把錄音帶放在錄音機裡播放。

“我會等你!”是一個多麼動人的承諾!可是,森,對不起,我不會等你。

我離家兩星期,森沒有找我,也沒有來內衣店。我期望他會打電話再求我,或者來內衣店找我,可是他沒有。雖然分手是我提出的,但我的確有點兒失望,他怎麼可以就此罷休?也許他知道再求我也是沒用的,不是我不會回心轉意,而是他無法改變現實。

我和徐玉在戲院裡看著一套很滑稽的性喜劇,徐玉笑得很大聲,我真的笑不出來。

“又是你說要分手的,他不找你,你又不高興。”徐玉說。

“你跟一個男人說分手,不可能不希望他再三請求你留下來吧?”

“你根本捨不得跟他分手,你仍然戴著他送給你的項鍊。”

是的,我仍然捨不得把項鍊除下來。

“森會不會發生意外?他不可能音訊全無的。”我說。

“不會吧。不可能這麼湊巧的。如果你擔心,可以找他呀。”

“他很奸狡,想以退為進。他知道我會首先忍不住找他。”

“什麼都是你自己說的。”

“我想回家看看。”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萬一唐文森在家裡自殺——”

“胡說!他不會為我死。”

我又回到我和森的家,或許森曾經來過,留下一些什麼的,又或者來憑弔過,然後不再找我。

我推門進去,這裡和我離開時一樣,但地上的砌圖不見了。一幅完整的砌圖放在飯桌上。

不可能的!我走的時候明明把它倒在地上,變成碎片。是誰把它砌好?

森從洗手間出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問他。

“兩個星期前。”

“兩個星期前?”我問森。

他走到那幅砌圖前面說:“剛剛才把它砌好。”

“你天天都在這裡?”

“每天有空,便來砌圖。”森說。

“你花那麼少時間便把這幅砌圖砌好?”

“你忘了我是砌圖高手嗎?不過,這幅圖的確很複雜,如果不是拿了兩天假期,不可能完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含淚問他。

“這是我們的餐廳。”森抱著我。

“討厭!”我哭著把他推開。

“你說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回來這裡,看到這幅砌圖在地上,我想把它砌好。我想,如果有一天你回來,看到這幅砌圖,或許會高興。”

“你以為我會回來嗎?”

“不。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你一定以為我一直欺騙你。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自私,我應該放你走,讓你去找一個可以照顧你一世的男人。”

“你就不可以?我討厭你!我真的討厭你。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這麼討厭一個人。”我衝上去,扯著他的衣袖,用拳頭打他。

森緊緊地把我抱著。

“我討厭你!”我哭著說。

“我知道。”他說。

我用力擁抱著森,我真的討厭他,尤其當我發現我無法離開這個人。我抱著這個久違了十四天,強壯溫暖卻又令人傷心的男人的身體,即使到了三十歲,我也無法離開他。愛情,有時候,是一件令人沉淪的事,所謂理智和決心,不過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