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人眼裡出A級(上)

我和森在家裡吃飯,我發現他戴了一隻我從沒有見過的手錶,這件事情令我很不安,森也發現我一直盯著他的手錶。

“我自己買的。”他說。

“我又沒有問你。”我故作不在意。

“但你一直盯著我的手錶。”他笑說。

“是嗎?”

“是十多年前買的,最近再拿出來戴。”

“是嗎?”我裝作不關心。

“不然你以為是誰送給我的?”

“我不知道。”

“除了你,不會有別的女人送東西給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

我突然覺得很悲涼,因為我不是他身邊唯一的一個女人,所以連一隻手錶我也諸多聯想,不肯放過。

“我並不想盯著你的手錶。”我哭著說。

“不要哭。”森拿出手帕替我抹眼淚。

“為什麼你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流淚?我們現在一起,不是應該開心才對嗎?”森惆悵地問我。

“或者你說得對,我應該開心,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不到你。”我說。

“除非我死了。”他說。

“我想再問你一次,你會不會離婚?”我突然有勇氣問森。

他沒有回答我。

凌晨三時,接到遊潁的電話。

“你還沒有睡吧?”她問我。

“我睡不著。”我說。

“為什麼?”

也許是太需要安慰了,遊潁又是我的兒時好友,於是我把我和森的事告訴她。

“我沒想到——”她黯然說。

“沒想到我會做第三者?”

“雖然不至於認為你將來會做賢妻良母,的確也沒想到你做了第三者。我記得在我搬走之前,你是一個很獨立的女孩子。”

“就是獨立的女人才會成為第三者啊!因為個性獨立,所以可以忍受寂寞,個性稍微依賴一點的,還是做正室好了。”我笑說。

“那我應該做正室還是第三者?”遊潁反問我。

“你——真的很難說,但看情形,你該是正室啊,且是未來律師太太。大海呢?”

“他在房裡睡著了,我在廚房裡打電話給你。”

“廚房?”

“剛才睡不著,想找東西吃,來到廚房,又不想吃了,想打電話給你。”遊潁滿懷心事。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

“我在大海的車廂裡嗅到另一隻香水的氣味。”

“另一隻香水?”

“我用的是仙奴五號,那隻香水該是姬先蒂柯。”

“那你怎麼做?”

“我問大海,哪一隻香水比較香。”遊潁在電話裡大笑。

“你這麼大方?”我奇怪。

“我也奇怪自己這麼大方,是不是我已經不愛他?”

“那大海怎樣回答你?”

“他說不明白我說什麼。”

“那個奧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問遊潁。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那麼,也許是大海順路送一個女人一程,而那個女人剛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我也這樣安慰自己。”

“鼻子太靈敏也是個缺點。”我笑說。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氣味,今天便不會睡不著。”

“你不知道我多麼羨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應該好好珍惜啊,不要懷疑他。”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許你也會有懷恨他的時候。”遊潁說。

也許遊潁說得對,我經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卻沒想到,今天我們相愛,愛得那樣深,正是因為我們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對,生活便變成惱人的一連串瑣事。

“你們為什麼還不結婚?結了婚,你會安心一點。”我說。

“很久以前,他提出過。這兩年,都沒有提過,他不提,我也不會提。或許很多人覺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夠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歡威脅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願娶我,而不是因為虛耗了我的歲月,所以娶我。這兩者之間,是有分別的。而且,我好象不象以前那麼愛大海了。”

“你不是很緊張他的嗎?”

“或許我們只是習慣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適應另一個人。”

“我認為你比從前更愛他。”我說。

“為什麼你這樣認為?”遊潁問我。

“就是因為越來越愛一個人,也就越來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這種壓力,於是告訴自己,我也不是很愛他。這樣想的話,萬一失去他,也不會太傷心。”

她沉默了十秒鐘。

我急忙安慰遊潁:“是不是我說錯了話?”

她倒抽一口氣說:“我只是秘書,我再努力,也只是個秘書,不會有自己的事業;但大海的事業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兩個親密的人是不應該妒忌的,我只是覺得很沒有安全感,他的將來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盡頭。”

我終於明白遊潁不快樂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業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業有成之後,彼此有了距離。

三天之後,常大海在我的內衣店出現。

我對於他的出現有點兒奇怪。

“我想買一份禮物送給遊潁。”常大海說。

“原來如此。”我笑說。看來他們的關係還是不錯。

“她近來買了很多這隻牌子的內衣,我想她很喜歡這隻牌子吧。”

“我拿幾件最漂亮的讓你挑。”

我拿了幾件漂亮的真絲吊帶睡衣讓常大海挑選。他很快便選了一件粉紅色的,果然有律師本色,決斷英明。

“遊潁呢?”我問他。

“她約了朋友吃午飯,你有時間嗎?一起吃午飯好不好?”常大海問我。

“不怕讓遊潁看到誤會我們嗎?”我笑說。

“她不吃醋的。”

他真是不瞭解遊潁,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緊。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遊潁近來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問我。

“我看不出來呀。”我說。我不想把遊潁的事告訴他。

常大海點了一根菸,挨在椅子上跟我說:“我是很愛她的。”

我很奇怪常大海為什麼要向我表白他對遊潁的愛。不管如何,一個男人能夠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達他對女朋友的愛,總是令人感動的。我想,遊潁的不快樂,在這一刻來說,也許是多餘的。他們雖然相戀七年,卻好象不瞭解對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愛她。這兩個人到底是怎樣溝通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我問常大海。

“你是她的兒時好友,她向來沒有什麼朋友。”常大海說。

“你想我告訴她嗎?”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轉達給遊潁知道。

常大海搖頭說:“我有勇氣告訴你我很愛她,但沒有勇氣告訴她。”

“為什麼?”我不大明白。

“她是那種令你很難開口說愛她的女人。”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一種女人被男人愛著,卻令男人不想表白。

“你是說她不值得被愛?”

“不。”常大海在想該用什麼適當的字眼表達他的意思,他對用字大概很講究,就象是在法庭上一樣,他想說得儘量準確。

“就象有些律師,你不會對他說真話,因為你不知道他會怎樣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你的真話。”常大海終於想到怎樣解釋。

“你以為她不會相信你愛她?”

“她似乎不是太緊張我。”常大海終於說得清楚明白。

我不禁失笑:“據我所知,她是很緊張你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遊潁曾經為他想過隆胸,他就不會再說遊潁不緊張他了。

“她這樣對你說?”常大海似乎很高興。

“總之我知道,你們大家都緊張對方。”

“但她總是好象什麼都不緊張。”常大海說。

我終於想到了,常大海說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你是說她在車廂裡嗅到另一隻香水的味道,不單沒有質問你,反而大方地問你,哪一隻香水比較香?”我問常大海。

“她告訴你了?”

我點頭。

“她的表現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說。

“那麼,那種香味是誰留下來的?”

“我順道送一位女檢察官一程,那種香味大概是她留下來的。”

我猜對了。

“吃醋不一定是緊張一個人的表現。”我說。遊潁表面上不吃醋,其實是害怕讓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難讓人瞭解。”常大海苦笑。

離開餐廳之後,我和常大海沿著行人天橋走,我一直以為只要兩個人都愛對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來不是這樣的。有些人,心裡愛著對方,卻不懂得表達。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橋,一個男人捧著幾匹顏色鮮豔的絲綢走上天橋,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顯得十分矚目。這個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來是陳定粱。

“是你?”我驚訝。

陳定粱的反應有點兒尷尬,他大概以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猶豫該不該跟我打招呼。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說。

“你要去哪裡?”我問陳定粱。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問我。

我笑笑沒有回答,我認為我毋須告訴陳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誤會,就由得他誤會好了,用常大海來戲弄他,也是蠻好玩的。

“這幾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模模陳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是呀,這是上等布料。”

“用來做衣服?”

陳定粱點頭。

我記得陳定粱是在成衣集團裡當設計師的,怎麼會替人做起衣服來?

“我轉工了,自己做設計,生產自己的牌子。”

“恭喜你。”我跟陳定粱握手。

他雙手捧著布匹,沒法空出一隻手跟我握手。

“我還有時間,你要去哪裡?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說。

“很重的啊!”陳定粱邊說邊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你——你竟然把這匹布交給我?”我怪他不夠體貼。

他古惑地笑起來:“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該做得到。”

我捧著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後。

“你要去哪裡?”我問他。

“快到了。”他走入一個商場。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環的一個商場內的一個小鋪位,只有幾百尺地方。

“這就是你的店子?”我覺得這個地方實在委屈了他。

“我從前的辦公室有海景,這個辦公室有商場景。”他自嘲說。

“上次見面沒聽說你自己創業。”我說。

“剛才那個不是你的男朋友。”陳定粱接過我手上的布匹說。

“你怎麼知道?”

“你們的眼神不象一對情侶。”

“情侶的眼神也不是永遠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這裡只有你一個人?”

“我還有一個拍檔。”

“我是不是應該光顧你做一件衣服呢?當作賀你新店開張。”我說。

“當然歡迎,你想做一件什麼的衣服?”

“剎那間想不到。”

“由我來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麼衣服好看。”

“我穿什麼衣服好看?”我好奇地問他。

“你看到衣服後便會知道。”

我氣結。

“什麼時候做好?”

“做好之後我會告訴你。”

“你對其他客人不會是這樣的吧?”

“我會給她們一個完成的日期。”

“為什麼我沒有?”

“可能是我比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問我什麼時候做好。”

“謝謝你。”他欣然受落。

晚上,我跟徐玉和遊潁一起吃飯。

“常大海今天找過我。”我跟遊潁說。

遊潁有點愕然:“他找你有什麼事?”

“他跟我說他很愛你。”

遊潁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後笑容越來越甜。

“他為什麼要告訴你?”遊潁問我。

“因為他告訴你的話,你不會相信,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答應不說的。”

“他從來沒有告訴我。”遊潁說。

“你也從來沒有告訴他你愛他,對不對?”我問遊潁。

遊潁無言。

“你沒有說過你愛他?”徐玉驚訝,“你們一起七年啊!”

“有些話是不用說出口的。”遊潁說。

“我時常告訴宇無過我愛他。”徐玉說。

“這句話很難說出口吧?”遊潁堅持,“我從來沒有對男人說過我愛他。”

“常大海是很想聽你說的。”我說。

“是嗎?那他為什麼不先跟我說?”

我真是服了遊潁,這句話總得有一個人先開口吧,難道要等到死別那一刻才說?我不會吝嗇這句話。

“你怕輸。”我跟遊潁說。

“如果你先跟男人說我愛你,他就會認為你很愛他,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多,那就好象你輸了。你是這樣想,對不對?”我問遊潁。

“男人是這樣的,如果你跟他說你愛他,他就不會跟你說他愛你。”遊潁說。

“為什麼不會?”徐玉說。

“男人知道你愛他,就不會再開口說愛你了,因為他已經處於上風,男人只會在自信心不夠的時候才會對女人說“我愛你”。”遊潁說。

或許我都忘記了,遊潁是一個很怕輸的人,小時候,她怎麼也不肯跟我比賽跳繩,因為她知道一定會輸給我。

“由於不想處於下風,所以你也裝作不吃醋,對不對?”我問遊潁。

“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歡吃醋的女人。”遊潁說。

“你不吃醋,他會以為你不緊張他。”我說。

“還說我不緊張他?”遊潁生氣。

“我知道你就是緊張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沒有女人那麼細密,他不會知道你的苦心。”我說。

“為什麼你和大海好象作戰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問遊潁。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們很好啊!”遊潁顯得很執著。

我開始擔心遊潁和大海,他們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來那麼有限,大家都緊張對方,偏偏都裝作不緊張,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認輸,這種關係是很危險的。

我跟徐玉和遊潁分手,回到家裡,已是晚上十二時。森打電話給我。

“你在哪裡?”我問他。

“在公司裡。”

“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愛你,你會不會認為自己處於上風?”我問他。

“怎麼會呢?”他反問我。

“真的不會?”

“你不相信的話,你現在說你愛我。”

“我才不會說,你先說!”

“我旁邊有人啊!”他說。

“那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我掛念你。”

在這一個晚上,這一聲“掛念你”好象來得特別溫柔和動人,我覺得我們畢竟比遊潁和大海幸福,他們可以住在一起,卻各懷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對太太的真實感情。

“你說掛念我,我會飄飄然的,你現在處於下風了。”我戲弄他。

“我經常是處於下風的。”他說得怪可憐的。

“我給你牽著鼻子走,你還說自己處於下風?”我不滿他。

“你隨時會離開我。”他說。

“你也是隨時會離開我,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過客罷了。”我難過地說。

“我沒有把你當作過客。”

我知道森並沒有把我當作過客,我只是覺得我的身分最終也不過是一個過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對一個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發現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單有愛情是不夠的。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女人沒有愛情,仍然握著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沒有愛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終還是他的人,還有機會等他回來。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許是不能給她名分,所以他用許多愛來贖罪。

“你那樣愛我,是不是因為內疚?你用不著內疚,因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說。

“如果不愛一個人,又怎會內疚呢?”森說。

森掛了線,我泡了一個熱水浴,浴後竟然整夜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森說,沒有愛,就不會內疚,是先有愛,還是先有內疚呢?他對妻子也內疚,那是因為他曾經愛過她嗎?

凌晨三時多,樓下傳來一陣陣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時才開始局蛋糕,為什麼這個時候會傳來局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門,不一會兒,郭小姐來開門,她的頭髮有點亂,樣子很憔悴,臉上的口紅也化開了,她平時打扮得很整齊的。

“周小姐,你還沒有睡嗎?”她問我。

“我睡不著,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說。

“對不起,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局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著。”她滿懷心事,“既然你也睡不著,進來喝杯茶好嗎?蛋糕也快局好了。”

“好呀!”我實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誘惑,“蛋糕不是有人預訂的嗎?”

“不,是我自己局的,你來看看!”

她帶我到廚房,從局爐拿出一個剛剛局好的蛋糕,是一個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試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郭小姐,這個蛋糕很好吃。”我稱讚她。

“你別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筍。”

“筍?竹筍的筍?”我奇怪。

“我爸爸喜歡吃筍,所以叫我做筍。”

“郭筍這名字很特別。”

“筍有一個好處,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歡吃筍。”

“你為什麼會賣起蛋糕來的?”我問她。

“我跟我媽媽學的,她是家庭主婦,但烹飪很出色,她局的蛋糕遠近馳名,我現在還比不上她呢。我十八歲便從印尼嫁來香港,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直沒有工作,我實在吃不慣香港的蛋糕,心血來潮,便自己賣起蛋糕來,經營這間小店也挺辛苦啊!原來以前做少女乃女乃是很舒服的。”郭筍用手捶捶自己的肩膊。

“我來幫你。”我站在她身後,替她按摩肩膊。

“謝謝你。”

“你丈夫不反對你出來工作嗎?”

“我們離婚了。”

“對不起。”

“不要緊,這段婚姻除了給我一兒一女之外,還有一筆可觀的贍養費,即使什麼也不做,也不用擔心晚年。”

“你的兒女呢?”

“兒子在英國,女兒在美國,都有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他們不可以經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你知道我為什麼離婚嗎?”郭筍問我。

“是不是有第三者?”

冰筍點頭:“她比我丈夫年輕二十年,第一次見到她,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長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輕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覺得安慰,我丈夫愛上她,證明他曾經深深愛我,他選了一個和他太太一模一樣的人。”

我和森的太太會長得相似嗎?這是我經常懷疑,也渴望知道的。

“我年輕的時候身材很迷人!”郭筍陶醉在回憶裡。

“我看得出來。”我說。

“我也有過一條腰。”她說。

我差點把嘴裡的茶吐了出來,郭筍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飾我的笑容,郭筍自己卻首先笑出來。

“真的,我也有過一條腰。”她站起來,雙手叉著腰說:“我未結婚之前,腰肢只有二十二寸,生了第一個孩子,還可以保持二十六寸,生了第二個孩子,就每況愈下了。”

“我從未試過擁有二十二寸腰,最瘦的時候也只有二十三寸。”我說。

冰筍用手去捏自己腰部的兩團贅肉:“我的腰也象往事一樣,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三十寸左右。

“真的嗎?”郭筍問我。

“你的胸部很豐滿,所以腰肢看來並不粗,你的樣子很福氣呢。”我想郭筍年輕時穿起旗袍一定很風騷。

“胸部?不要說了,已經垂到腰部,現在這個樣子,只是騙人的。”郭筍苦澀地笑。

她這麼坦白,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

“離婚之後,我交過兩個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後關頭,我都逃避。”郭筍說。

“最後關頭?”

“親熱之前,我在他們想和我親熱之前就跟他們分手。”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鬆弛的身體,我怕他們會走。今天晚上,那個男人走了。”郭筍沮喪地說。

“你等我一會——”

我跑上樓,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來找我。”我跟郭筍說。

第二天下午,郭筍果然來到內衣店,我在試身室內看到她的身體。

冰筍的體型並沒有她自己說得那麼糟,她的皮膚光滑雪白,在這個年紀,算是難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是下垂,不過不至於垂到腰部,大概是胃部吧。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筍說。

從A變B,原來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會不會有一天變成三十六B?

腰的問題很容易解決,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窄三寸。

我發現郭筍最大的問題是肚皮鬆弛及有很多皺紋,那塊鬆弛的肚皮隨著它主人轉左便轉左,轉右便轉右。它主人俯下時,它也俯下。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這塊肚皮。”郭筍悻悻然說。

我叫郭筍試穿一套新的胸圍、腰封和短束褲,我出盡力才將腰封的扣子全扣上。

“這是束得最厲害的一套,可以選擇出席重要場合,或要穿緊身衣時才穿在裡面,平時可以穿一些不太緊的。”我說。

冰筍端詳鏡中的自己,現在的她,擁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肌肉都藏在內衣裡。

“真是神奇!”郭筍望著鏡中嘆息,“為什麼可以這樣?”

“全是鐵線和橡筋的功勞。”我說。

“橡筋和鐵線真是偉大發明!”郭筍讚歎。

“原來一個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許多鋼線造成的!”郭筍一邊付錢一邊說。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說。

這天是最後一課的時裝設計課,這一課之後,這個課程便結束。班上十幾位同學早就約好今天晚上請陳定粱吃飯,並且一起狂歡。

晚飯之後,我們到灣仔一間的士高消遣。有人起鬨要陳定粱唱歌。

“我只會唱《Iwillwaitforyou》。”陳定粱嬉皮笑臉對著我說。

“歌譜裡沒有這首歌。”我說。

“那我們去跳舞,賞面嗎?”他跟我說。

我們一起走到舞池,陳定粱不大懂得跳舞,只懂得搖擺身體。

“你很少跳舞吧?”我問他。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同月同日生的人會有機會做情侶嗎?”他問我。

我明白陳定粱的意思。如果沒有唐文森,或許我會給陳定粱一個機會,我不想辜負森。如果我和森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辜負對方,讓森辜負我好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做得成情侶,大部分的情侶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說。

“只是他們很少機會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罷了。兩個人同月同日生的機會率是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陳定粱說。

“那我們真是有緣!”我說,“但願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陳定粱給我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說過替宇無過設計新書封面的,他回來了。”我轉換一個話題。

“是嗎?你叫他隨時找我。”陳定粱說。

“我的新衣呢?什麼時候做好?”我問他。

“還沒有開始,我說過不要催促我。”

我突然轉換話題,他好象有點意興闌珊。他沒有向我示愛,我總不成告訴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分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種很奇怪的坦心,我害怕有人認識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於是他們輾轉知道我和森的事。雖然這個機會很渺茫,我還是不想讓它發生。

陳定粱拉了班上另外兩個女孩子跳舞,他跟她們玩得很開心,他好象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並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歡他們,我為什麼要妒忌?

離開的士高時,陳定粱依然和那兩個女孩子講得興高采烈,有人提議去吃宵夜。

“我明天還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說。

“我也不去。”陳定粱情深款款地望著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輛的士駛來,我跟大夥兒說:“的士來了,再見。”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頭望陳定粱。

差不多每一次下課之後,我也是坐陳定粱的順風車回家,剛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輛的士,他一定很錯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車後,我匆匆跑回家裡,彷彿回到家裡才覺得安全。我想打電話給森,告訴他,有一個人喜歡我,並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這天晚上,這個時候,他應該在自己家裡,睡在另一個女人身旁。

我開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憐的,他們不是故意不忠,他們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忠貞。若我沒有這許多愛,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電話給我,我沒有把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喜歡我經常坐一個男人的順風車回家,而且這個男人還向我示愛。

十月的頭一個週三晚上,森買了大閘蟹來。

“我不會弄大閘蟹。”我說。

“誰叫你弄?我來弄給你吃,你什麼也不用做。”

他興致勃勃地走進廚房洗大閘蟹。

“慢著——”我說。

“什麼事?”

“要先穿上圍裙。”

我拿出一條紅色鑲花邊的女裝圍裙給他,是入夥前買的,我只穿過幾次。

“這條圍裙不大適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麼?我要你穿。”我強迫他穿上圍裙。

森穿上圍裙的樣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圍裙,穿上圍裙的森,才好象真真正正屬於這個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月兌下圍裙。”我擁著他說。

“不準月兌下圍裙?我這樣子很不自然。”

“我喜歡你這樣。”我撒野。

大閘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為我打開蟹蓋,金黃色的蟹黃滿溢。

“我替你挑出蟹腮,這個部分很骯髒,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黃,剩下爪和腳,我不喜歡吃。

“為什麼不吃?”他問我。

“麻煩嘛!”我說。

森拿起一支吃蟹腳用的幼叉仔細地為我挑出每一隻蟹腳裡的肉。他專心一意地挑蟹肉給我吃,卻忘了自己的那一隻蟹已經涼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對我這樣好。”我說。

森猛然抬頭,看到我眼裡有淚,用手背輕輕為我拭去眼淚,說:“別說傻話,蟹涼了,快吃。”

“這是你第一次煮東西給我吃。”我說。

“我就只會弄大閘蟹。”

“你為什麼要選擇今天晚上煮東西給我吃?”

他失笑:“今天下午經過國貨公司,看到大閘蟹很肥美,便買來一起吃,沒有特別原因,你又懷疑什麼?”

“還有一個月,我就三十歲了。”我嗚咽。

當我只有十六歲的時候,我以為三十歲是很遙遠的事,然而,三十歲卻來得那麼順理成章,迫近眉睫。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是否該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卻看不到我和森的將來。

“你說過到了三十歲就會離開我。”他說。

“不如你離開我吧。”我悽然說。

“我辦不到,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討厭你!”我罵他。

“你為什麼討厭我?”

“誰叫我捨不得離開你?你會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會變成一個又老又胖又沒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歲還可以保持這種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著我說。

我給他氣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後,你便不再要我?”

“當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經變成一個禿頭的胖老頭了。”

“但願如此。”我倒在他的懷裡。

“告訴我,你喜歡什麼生日禮物?”他問我。

“你已經送了這間屋給我。”

“這間屋不是生日禮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麼禮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遠也不再見你。”我警告他。

“好凶啊!”他拉著我雙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蹤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嘗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說過會陪你過生日的,過去的三年也是這樣。快告訴我,你喜歡什麼禮物?”

“我真的沒有想過,你喜歡買什麼便買什麼,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懷抱裡度過三十歲。”

“好的。”他答應我。

十一月二日,遊潁和徐玉為我預祝生日,請我在銅鑼灣吃日本菜。

“三十歲生日快樂!”遊潁跟我說。

“請你別提三十歲這個數字。”我懇求她。

“我三個月前就過了三十歲,終於輪到你!”遊潁幸災樂禍。

“我還有一年零八個月。”徐玉一副慶幸的模樣。

她們買來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圍狀的,又是郭筍的傑作。

“這個蛋糕是三十四A,實物原大。祝永遠堅挺!”徐玉說。

“我也祝你永遠堅挺,你負荷較重嘛!”我跟徐玉說。

“還有一小時就是午夜十二時,我們到哪裡慶祝好呢?”徐玉問我。

“去哪裡都可以,我開了大海的開篷車來。”遊潁說。

“大海有一輛開篷車嗎?”徐玉問遊潁。

常大海的德國制開篷車是紫色車身加白色篷的,車牌是AC八一六六。

“AC不就是ACup嗎?”我突然聯想到。

“這個車牌是他爸爸給他的,不是什麼幸運車牌,只是夠老罷了。你不說,我也想不起AC就是ACup.”遊潁說。

徐玉跳上車說:“三十二A,開車。”

遊潁坐上司機位,問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裡迎接三十歲?”

“我想去……去一個時間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麼,今天午夜十二時後,我仍然是二十九歲。”我說。

“好象沒有一個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過慢十八小時,夏威夷就是。還有一個地方,叫法屬波利尼西亞。”徐玉說。

“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我要年輕十八小時!”我在車廂裡站起來說,“那裡剛好日出。”

“相信我,三十歲並不是最糟的。”遊潁說,“三十歲還沒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認為擁有三十寸腰比三十歲沒有男人更糟。”徐玉說。

“有什麼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說。

車子到了石澳。

“我去買一點東西。”徐玉跑進一間士多。

徐玉捧著一袋東西出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買到幾瓶法國礦泉水,我們到了法屬波利尼西亞。你年輕了十八小時!”

“太好了!”我說。

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真的為了年輕十八小時,而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呢?可是,從另一個地方回來的時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時嗎?偷回來的十八小時,也真是歡情太暫,很快就會打回原形了。

午夜十二時到了,我們開法國礦泉水慶祝,無論如何,三十歲還是來了。

“陳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嗎?”徐玉忽然想起來,“要不要跟他說聲生日快樂?”

“他可能正跟別人慶祝生日。”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遊潁說。

“別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說。

“你別對他太絕情。”徐玉說,“我怕他不肯為宇無過設計封面呢。這是很重要的,他的書差不多寫好了。”

“好吧!為了你,我暫時拖延著他。”我笑說。

“如果女人的年歲也象胸圍尺碼就好了。”遊潁說,“三十歲也分為三級,有三十歲A、三十歲B、三十歲C.三十歲可以過三年。”

“最好有DCup.”徐玉說。

“唐文森送了什麼生日禮物給你?”遊潁問我。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說。

“唐文森對你真的很好。”

“大海對你就不好嗎?”

“有多少男人肯買一層樓送給女人,而那個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師樓辦很多樓契,買樓給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過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錢的,讓情婦住幾千尺的豪宅,屋主卻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現在住的這一層樓是聯名的,兩個人一起供的。”

“我是很感動的,森並不是千萬富翁,買樓的錢是他的血汗錢,是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下賺回來的錢。”

“你對男人有什麼要求?”遊潁問我。

“我希望我的男人是第一流的。”我說,“我要他是A級。”

“我的男人已是A級。”徐玉躺在沙灘上幸福地說。

“你給常大海什麼級數?”我問遊潁。

“A-.”

“為什麼是A-?”我問遊潁。

“如果有A-,我要給宇無過A+.”徐玉說。

“他還沒有向我求婚,所以只得A-.”遊潁伏在沙灘上說。

“如果森不是已婚,我會給他A++.”我躺下來說。

“世上到底有沒有A級的男人呢?”遊潁問。

“因為有女人愛他們,所以他們都變成A級了,情人眼中出A級嘛!”我說。

“常大海為什麼是A級?”徐玉問遊潁。

“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他,便愛上了他。他在庭上光芒四射,那時,他不過是一個新入行的律師,我已給他A級。”遊潁說。

“A級的男人配ACup的女人,天衣無縫。”徐玉說。

“對,我不要B級,寧願一個人,也不願屈就一個B級的男人。”我說。

“你知道拿A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嗎?”遊潁問我。

“沒有不勞而獲的。”我說,“想得到A級的男人,自己的表現最少也要有B級吧?”

“對。”徐玉說,“不戴胸圍,日子久了,胸部就下垂。同樣道理,不努力愛一個男人,便會失去他,不要奢望有奇蹟。”

“不。有些女人好象真的會不勞而獲,她們什麼也不用做,甚至不是很愛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卻對她如珠如寶。”遊潁說,“有些女人即使很努力,卻事與願違。”

“所以說,努力而又得到回報已經是很幸福了。”我說。

“你不想結婚的嗎?”遊潁問我。

“我想又怎樣?”

“你要無名無分跟他一生一世?”

“這也是一種奉獻。”我說。

遊潁跟我碰樽:“為你偉大的奉獻乾杯!”

我們把泥沙倒進三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再在沙灘上挖一個很深的洞,把空瓶子放進去,然後蓋上泥沙。

“等你四十歲時,我們再來挖出這三個瓶子。”徐玉說。

“那時你也許帶著兩個小孩子來。你的因為生產的緣故,比現在更大!”我取笑徐玉。

“你繼續為唐文森奉獻!”徐玉說。

“這是詛咒還是祝福?”我問她。

“四十歲,太可怕了!”遊潁掩著臉說。

“無論你多麼害怕,那一天早晚都會來。”我說。

“我無論如何要抓住一個男人陪我過四十歲。”遊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