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對不起。”林方笙放下杯子,攤開左掌,包覆住她整個右手心,微微施力,要她看他。

她猶豫兩秒,偏過臉蛋看他。他有話說,她知道。

“我不知道我媽會突然跑來,她事前沒跟我說,我也沒邀她。”她抿唇微笑。“孫子生日,她出現這很正常,可以理解啊。”提到孫子,才想到一事,她問:“你這麼晚還在外面,留子洋一個人在家睡覺?”

“我送他去我爸那裡,明早我爸的太太會送他去幼稚園。”

“你爸的太太?”和他母親不是同一人嗎?

“嚴格來說,應該算是小媽?”他聳了下肩。“不確定要怎麼稱呼比較好,因為只大我幾歲,我見到她通常只點頭問好,反正就是我爸現在的老婆,我爸媽多年前離婚了。”啊,離婚了……她聽他提過把孩子送去他父親那裡、他母親那裡,卻沒想過兩人是離了婚的。

他側首看著她,問:“知道林國雄嗎?很多年前鬧婚外情的那個立委?”路嘉遙想了一下,道:“知道。後來好像離婚了?我記得他太太也是政治人物……”她忽然睜圓了眼看他,疑惑的眼神。

她表情有趣,他失笑。“他是我爸。”

“啊……”她輕訝出聲。

這刻她總算明白,為何中午是他母親,卻覺得自己好像早就見過似的,或許她曾在新聞中見過。

她又忽然想起中午看照片,提起官員時,他言談間,眉宇顯得冷漠的畫面,難道是因為雙親皆為政界人士,他太瞭解政治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媽是不是很精明?”他帶著笑意問。

“感覺是個能力很好的人。”

“這麼客氣做什麼?就說她強勢也沒關係。”他又笑,看著她有些不自在的表情,道:“她一向就那樣說話,應該是以前在立院養成的習慣。台灣立法委員說話的樣子就那樣,你大概也知道。”

他帶著笑音說話,可隱約藏著什麼情緒,她迎上他目光,問:“你跟你媽媽的關係好像有些緊張?”

他輕頷直,玩箸她的指尖。“我們關係不怎麼親密,因為不知道怎麼跟她好好相處。她能力強,什麼都掌握在她手中,有時想關心她也不知道怎麼關心起。”

鄭怡芬小時候的家境並不富裕。母親生了五個孩子,她是長女,從小就擔起照顧弟妹的責任;小學三年級那年,母親因病離世,父親又在外頭打拚,她不僅只照顧弟妹,還要擔起一家日常生活的需要,逐漸養成她強勢的性子。

她初中時,事業漸有成績、對政治甚有興趣的父親在親友鼓吹下,開始投入地方基層選舉,憑著地緣與人際關係,政途一帆風順。

鄭怡芬耳濡目染下,高職畢業便擔任父親助理,從中累積人脈和學習選舉經驗。家事和父親服務處的大小事全由鄭怡芬打點,造就了她強悍的行事風格,無論是親友間,乃至婚姻,她全要一手掌控。

她與林國雄相識於一場校慶的開幕式中,她代父親出席,與是學校體育老師的林國雄有了接觸,兩人一見鍾情。

林國雄曾是國家代表隊,老師這個職業在當時社會也算得上是崇高地位。感情穩定後,便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外人眼裡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

台灣對於體育的重視遠不如國外,為了體育政策的延續,林國雄在鄭怡芬鼓勵下參選立委。靠著鄭怡芬這個最佳助選員和軍師,及鄭家多年在政壇建立的人脈,林國雄順利當選。

從體壇轉戰政壇,經驗不足的林國雄連政治語言都不大會,因而仍事事以鄭怡芬的意見為主;時間久了,鄭怡芬已無法滿足只當個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她投入議員選舉,開始自己正式的政治路。

一屆議員後,又連著兩任立委,她愈忙,個性更是磨得愈好強、好勝,孩子不知道如何向她撒嬌、親密,就連丈夫也因各自忙碌而漸行漸遠。

強勢又不認輸的性子,讓她在婚姻上跌了一跤。

狽仔拍到林國雄與曾為他學生、現已為人師表的年輕女子共赴旅館。一切就如報紙打開便能看見的狗血情節一般,林國雄第一時間自然要否認,說兩人僅是師生關係,進旅館是為了有私人空間能討論女子遇上的教學問題;但經媒體不斷窮追猛打,回家還要面臨鄭怡芬的逼問,林國雄最終還是坦承自己犯了錯。

為時己晚。

婚姻至此,已難彌補;當然對外夫妻倆必須團結,開了記者會,來一場男方認錯兼女方大度包容原諒的戲碼。下了戲,回家便擬了離婚協議書。離婚後,林國雄之後的選舉失利,因此淡出政壇,後與當初傳出外遇的女學生共組家庭。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們三個從小和我爸比較親,我又是我爸帶出來的學生,和他感情又更深了點。我們都知道我媽很辛苦,家庭、事業兩頭忙,相對的,我爸就輕鬆了點;倒也不是他不負責任,是因為我媽掌握家中一切大小事,我爸便顯得沒什麼伸展的機會;所以我爸鬧出外遇時,我們三個孩子對他很不諒解。”

可以體會他對他父親的不諒解。先出軌的那方,於情於理都站不住腳,縱然婚姻過程中再不愉快,也應是處理好了,才來進行新戀情。

“大概是習慣,或者該說被制約,反正從小,我們三個孩子都很聽話。我爸那事情被報導出來後,我媽哭了幾天,可能因為捨不得我媽,覺得她受委屈吧。她和我爸離婚後,我們三個孩子更是事事順她,直到我大哥、我姐開始有了想要定下來的對象時,才與我媽有了比較明顯的不愉快。”

“你媽媽不喜歡你們的對象?”

林方笙點頭。“我大嫂的爸媽都是公務人員,我姐的男朋友是業務經理。”

“聽起來都很好啊。”她納悶不已。

他笑了聲。“我們也覺得很好,但我媽卻不這麼想。我想一部分是因為她什麼事都掌握慣了,當她發現孩子不再事事順她,可能心裡有些失落,所以看我們的對象不順眼;另一部分,她因為後來生活過得好,在社會上又有一定地位,交陪的朋友非富即貴,公務人員在她眼裡根本很普通。”

“業務經理她也看不上?”

“嗯。她中意的媳婦和女婿必須和我們一樣,最好也是政治世家。她認為有同樣的政治背景,觀念才會接近,家境也不會差太多。”

他稍頓,沉吟後才接著說:“我想,她可能因為我爸的事情給她衝擊太大,所以她希望我們的對象最好是門當戶對。我爸的家境比較平凡、普通,也許我,意識擔心我們的對象和我爸一樣,在有了身分地位、有了錢後,就在外頭另尋感情寄託。簡單來說,她是怕我們遇上的對象只是貪圖名利的。”

路嘉遙看著他,話就忽然出口了:“你前妻也是因為你媽媽不喜歡,你們才離婚?”

“不是。我媽一開始相當喜歡她。”想了想,他換個說法:“應該說,我會和她結婚,算是我媽促成的。

看她一眼,他說:“她是我高中時候認識的,她爸經營建設公司,她媽是農會總幹事,雖非政治人物,但因為是資深黨員,對黨內活動一向支持,政商關係良好,和我媽交情深厚。當初兩家長輩是看我和我前妻年齡相近,才讓我們認識,可能當時就有要讓我們培養感情的想法。”

很久以前,路嘉遙覺得這種王子公主的故事只存在於童話故事裡,但隨著愈來愈多政商名流的私事被狗仔攤在陽光下,她才知道所謂的官二代、富二代的婚姻,真正是講究門當戶對,一個一個都在比家世、比婚戒大小、比婚禮排場的;但風光的婚禮後,生活真只是幾克拉鑽戒就能繼續?

“那時候年輕,沒什麼想法,當時也有心儀對象,沒想過要和她在一起。和她交往是在我大學時;那時已和初戀女友分手,分手原因是常有人調侃她找了個立委兒子當男友,將來成鳳凰不愁吃穿;就連參加校圜美女選拔得獎,也有記者挖出我的背景,甚至暗諷她是後台硬才得獎;她為此壓力大,後來我們常為這種事爭吵,吵到分手。”

訝異他與他女友就為這種事分手,路嘉遙感覺可惜;但人言可畏,她明白若無法學著不在乎他人言論、感情也不夠堅定,一句流言就能瓦解,好比自己前夫不也因為他人耳語而質疑了她?

“分手後,我前妻爸媽和我媽希望我們交往,尤其我媽始終認為我前妻的家世背景與我最相近,兩人的生活習慣以及家庭生活觀念也較為雷同,結婚是最合適的。”

他笑了一下。“然後我被說服了。”

很難不被說服。他的父親只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與母親的環境有不小差距,他們的結合不算門當戶對,即使母親是苦過來的,但人一有了權勢,個性便再難保有當時的純粹,爭執便有了。

他的大嫂嫁進來後,遲不習慣這種可能隨時都有記者跟拍的生活,母親又對她出身不滿意,最後大哥為了保有婚姻,帶著大嫂離家在外頭買房。

他的初戀女友承受不了外人的玩笑和揶揄,他無力改變他雙親是政界人士的事實,也無法堵住每張嘴;兩人爭執愈多,嫌隙愈深,再難挽回。

或許因這幾個例子,才讓他不對母親的門當戶對說有所質疑。

“我相信和自己成長背景相似的在一起才能長久,因為……們最瞭解這種環境的生存模式。我和她正式交往,後來結婚,不久有了子洋,婚姻到這都還算平順。”然後呢?為什麼會離婚收場?她猶豫著該不該問,他已早一步給出答案。

“她在優越的環境成長,沒什麼機會學習做家事,個性活潑,喜愛熱鬧,愛和朋友逛街買名牌、愛喝下午茶;不過我媽可是苦過來的,她看我前妻什麼都不會,又認為她貪玩愛名牌,慢慢就有了抱怨,最大的衝突點是子洋。”

“子洋?”路嘉遙訝然。

“子洋有過敏體質,咳嗽、鼻塞流鼻水是常有的事,我媽是關心則亂,擔心孩子,就把過錯歸咎是我前妻沒帶好孩子、沒把孩子的衣物用品洗乾淨……兩個女人一個在我左邊抱怨,一個在我右邊說委屈,我自己還忙著比賽,時常不在家,有時只電話中口頭安撫她們,沒去思考如何解決婆媳不和的問題,也未曾替我前妻考慮到她一個人在家獨自面對我母親的心情。”

路嘉遙甚明白婆媳問題的可怕,這種關係真是世界上最難懂的。兩個女人都愛同個男人,卻少有處得來的,且這樣的問題沒有正確答案,沒有解答公式可套用。所以她相信,當時的他,必然是裡外不是人。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只知道結了婚,就要負起責任,若只因為她和我媽不和,我就和她離婚,對她並不公平。我想,她會提出離婚應該是對這段婚姻、對我這個丈夫不再有期待,我必須承認,我是個失敗的丈夫。”

“你……”她瞧瞧他,遲疑地問:“你很糟糕嗎?外遇嗎?被狗仔拍到嗎?有開記者會道歉嗎?”

他注視她,被她連串的天馬行空逗出笑意,他忍俊不禁,失笑地抬手撫上她臉腮,滑而軟的觸感,令他又禁不住地輕輕捏了兩下。

“你是不是以為,外遇這種糟糕的基因會遺傳?”他表情告訴她,她猜錯了。

她尷尬地看著他,道:“也不是,就是……”頓了頓,決定據實以告。“因為我前夫有外遇,所以我才離婚;然後你爸有外遇,你也離婚,我當然就……廠當然就聯想到他也是外遇才離婚?”

“你是因為你前夫外遇所以離婚?”

“不全然是這個因素,還有其它的,只是他外遇是讓我們婚姻無法挽回的最大原因。”

他點點頭。“我離婚原因也不只單一原因,除了剛才提過的,我想最主要因素是我給她的安全感不夠,加上我媽常在我耳邊說她的不是,她知道了難免要胡思亂想,以為我是站在我媽那一邊。”

話至此,他偏過臉,靜深的黑眸凝在她面上,他道:“她的安全感不夠,是因為在我書房找到幾封用字曖昧的信,是女學生寫的。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導那女學生,就先被她看見信;又因為我在訓練時不接電話,她常找不到我,認為我在學校和女學生有什麼不乾淨。”

路嘉遙圓睜美目,甚意外這個訊息。幾次見他和學生相處,他不曾和女學生有過讓她覺得是曖昧的舉止,他甚至會拍肩表示友好或鼓勵,可遇上對象是女學生,他不曾有過肢體上的碰觸。這麼謹慎的人,會和女學生有曖昧?但,一切都難說啊。

“你沒回電嗎?”她問。她能明白女學生愛慕老師的情結,但也不能排除他有可能因對方主動,真有出軌行為。

“回電未必能消除她疑慮,她認為我不接電話是正好在約會或做見不得人的事,做完了才回電給她。”

“也許你們男人會覺得我們這樣就懷疑男人好像很無理取鬧,但是真的找不到人時,心裡會冒出很多想法。我覺得……我可以體會她當時的心情。”他表情平靜,笑了一下。“我知道這是我做得不夠的地方。”稍頓,又開口:“主要是因為我們性生活不協調,她才有這麼多懷疑。”

“……”路嘉遙木然,呆傻地望著她。

“這什麼表情?”他笑出聲,捏了捏她臉腮。

“你、你們……”沒什麼好意外的,在公司接受培訓時,不也從中得知許多夫妻性事上並非雙方皆能得到享受的嗎?

性事不合的夫妻佔大多數,只不過不會有人拿在嘴巴上說,因為難以啟齒。此刻,他主動與她談,他願意坦白關於他更隱私的一面,她避諱什麼?

“我們怎樣?”她的反應真可愛。林方笙側過身子坐下,左手撐在椅背上,看著滿臉通紅的她。

“你是不是太需索無度了?”她盯著他乾淨的五官。他眼睛黑白分明,亮得不可思議,實不覺他有縱慾過度的傾向;她曾聽說男人太縱慾,眼白呈黃濁。

聞言,林方笙暢笑出聲,看她臉上紅潮在他笑聲中逐漸加深,他壓下笑意,道:“你太看得起我了。”略頓,目光深深凝視她,探究般地再次開口:“難道,你離婚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