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陸功勤被帶至他幼時曾與孃親小住餅的翠堤軒,梳洗過後,他的姨母周鳳儀便來探他。對他來說,周鳳儀也是陌生的。知道他失憶,周鳳儀跟他說了許多的往事,希望能喚回他的記憶。
他聽著,都像是別人的故事。他心裡只想著,他們把蘇深雪帶到哪兒去了。
他不傻。像周家這樣的名門大戶,門第之見根深柢固,他相信趙一鐵已看出他跟蘇深雪之間的情感早已超越主僕情誼,之所以用做客名義邀請她來,也不過是擔心他不肯回丹陽城罷了。
稍晚,他問到了蘇深雪被安排住在靜心閣,於是便前往探視。
他去時,蘇深雪在睡覺,許是一路趕來,累了。
他進到房裡,坐在床沿。雖是別人的地盤,蘇深雪卻處之泰然,呼呼大睡。聽見她打呼的聲音,他忍不住一笑。
他這人沉默少言,待人也不熱絡,不管心裡有什麼想法,臉上卻常是面無表情。但只有她,她能叫他的心熱了、軟了,能叫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就只因為她的一顰一笑。
他不想跟她分開,不管是以什麼身分待在她身邊。除非她要他走,除非她要離開,否則誰都分離不了他們。
突然,蘇深雪被自己的打呼聲嚇醒,睜開眼睛便看見坐在一旁的陸功勤——
“通殺?”她翻身坐起,“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小姐。”他關切的問:“小姐餓嗎?”
蘇深雪蹙眉,“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僕人,而是周家的孫少爺了。”
“一切都很不真實,只有小姐對我來說是真的。”他神情誠摯。
聽了他這句話,她的心很暖。
“通殺……我叫你通殺可以嗎?”她問。
“我不在乎小姐叫我什麼。陸功勤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陌生,聽見他們功勤功勤的叫,我總反應不過來。”
她一笑,“這種事需要一段時間習慣。”
“小姐……”
“別叫我小姐了。”她甜甜一笑,“以後就叫我深雪吧。”
他有點為難,“這……不行……”
“可以。”她說著,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準你叫,現在我們是朋友,不是主僕了。”
聽她這麼說,他心裡有各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欣喜,他跟她站在同一個高度上,不再矮她一截。
他擔憂,當他們不再是主僕,而是朋友,他便再也不能像過去十年那般緊跟在她身旁。
他們的距離在拉近的同時,卻也遠了。
“通殺……”見他突然不說話,似有心事般,她抓著他的手,兩隻眼睛定定的望著他,想看出他的想法,“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找到家人,知道自己是誰,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老實說,我從沒想過要找到家人。”他注視著她,“對我來說,你跟老爺就是家人,我並不想離開。”
“可是你的家人也想你啊,瞧,你外祖父十年來從沒放棄過尋找你,不是嗎?”
“我有種感覺……”他眉心一皺,“我的過去有著什麼我不知道的黑暗。”
蘇深雪看著他那沉鬱的臉龐,若有所思。
突然,她不知想到什麼,跳下了床,光著腳丫跑到桌前,將燭台拿到他面前,然後交給他。
他微怔,疑惑的看著她,“這是……”
“拿著。”她說完,將燭台交到他手裡,然後又在房裡翻找出幾根蠟燭。
她一根一根的引燃棉芯,一根一根的點亮蠘燭,然後一根一根的擺在地上。
他不解的看著她的奇怪舉動,“你這是做什麼?”
她抬起臉,笑盈盈的說:“就算你的過去黑壓壓一片,我也會用蠟燭照亮它的。等到天亮,太陽出來,黑暗就不見了。”
她貼心又可愛的舉動,讓他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看著他那溫柔的笑臉,蘇深雪的心也滿溢欣喜。
“通殺,你喜歡我嗎?”她問。
他先是一愣,然後臉有點泛紅。
“你說你不想離開我,是因為忠心,還是因為喜歡我?”
“小姐……”他一時改不了口。
“不準再叫我小姐了。”她命令。
“是。”
“我跟你說,我本來是不打算喜歡上任何人的,至於原因,你就別問了。”
她頓了頓,想了一下,“可是我發現我很喜歡你,喜歡一個人卻不能喜歡他、接受他、靠近他,那是痛苦的事,所以我決定喜歡你。”
雖然知道她向來有話直說,率真到近乎任性,但聽見她說這些話,他還是很驚訝、很激動。
“所以,”她目光直視著他,“現在告訴我,你歡我嗎?”
迎上她率真而熱情的目光,他心跳加速。
“我不喜歡拖泥帶水,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這種事勉強不來,如果你對我只是忠僕對主子的感情,或是哥哥對妹妹的感覺,那你就……”
“我喜歡你。”他打斷了她,臉紅到極點。
要他說這幾個字,像是要他命般的艱難。
蘇深雪愣住,傻傻的看著他。她沒料到他的響應會讓她的心如此雀躍,她以為她只會覺得高興,然後笑笑,但此刻她的心卻像是關不住的鳥般,幾乎要衝出她的胸□。
她很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而且什麼話都表達不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擁抱他。
伸出雙手,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抓著燭台,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抱,燭台差點兒掉地上。
“通殺,我也好喜歡你。”她說。
他聽著,笑了,臉紅了,騰出一隻手,他輕輕的攬住了她。
“唉呀!”突然,門口傳來啾啾驚呼的聲音。
兩人迅速分開,蘇深雪很坦蕩,可他卻羞紅了臉,像是做了壞事被活逮似的。
啾啾早就知道兩人郎有情妹有意,毫不意外。
“下次通知一聲,我就不會闖進來了。”她促狹一笑。
蘇深雪白了她一眼,似怒,眼底卻盛滿笑意,“貧嘴。”
轉眼間,陸功勤跟蘇深雪已經在周家待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裡,周鑑經常將陸功勤找去,帶著他熟悉周家的生意,因此,兩人相處的時間變少也變短。
其實蘇深雪有種感覺,周鑑是特意減少兩人相處的時間的。她不意外,在周鑑眼中,她是出身賭坊的姑娘,難登大雅之堂。
她是有點介意,但這事並沒困擾她。
她每天不是在周府到處走走看看,跟周府上下的人交際應酬,就是帶著啾啾到城裡走走逛逛,增長見聞。總之,她將自己的日子過得相當愜意,一點都不無聊。
這天,陸功勤又被周鑑跟趙一鐵帶了出去,說是要去看周家剛買的一塊地。
她閒著無聊,便帶著啾啾到城裡亂晃。晃著晃著,她們來到了周家位在丹陽城最熱鬧的大道上的當鋪前——
周氏當鋪的門面氣派卻又低調,有三個中年大漢在當鋪外不知討論著什麼,其中一人手中抱著一隻紫檀木箱。
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尋常之處,可她不知怎地就是覺得奇怪。
三人商量了一會兒,推派其中一人進了當鋪,她見狀帶著啾啾也進到當鋪裡。
中年大漢將紫檀木箱擱在櫃檯上,當鋪朝奉上前招呼。
“大爺,不知典當什麼?”朝奉問道。
中年大漢打開木箱,裡面竟是一頂耀眼奪目的金冠。朝奉一看便知道這不是尋常東西,因為那金冠作工細緻,冠上還滿綴著各式各色的珠寶。
“大爺,這是好東西啊,不知是你自有,還是別人託當?”朝奉問。
這時,蘇深雪假裝自己是來買流當品的客人,東瞧西瞧,實際上注意著他們。
“是自有。”中年大漢說:“這是家傳寶物,先祖收藏,因為急需用錢才拿來典當,半年後便來贖回,請給個好價錢。”
朝奉對這頂金冠頗為中意,立刻給了一個讓中年大漢滿意的數目,和半年之後來贖回的條子,中年大漢便帶著銀票走了。
中年大漢一離開當鋪,蘇深雪便一路跟隨三人。
“小姐,你要做什麼?”啾啾不解的想阻攔。
“別說話。”蘇深雪發揮她追根究柢的精神,一路尾隨三名大漢。
三人先是帶著銀票到城裡的票號去兌了錢,然後便回到一家名為悅客的小客棧。
確定三人就住在悅客之後,蘇深雪才帶著啾啾回到周府。
“小姐,你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要跟蹤那三個男人?”啾啾問。
“只是一種直覺,我覺得他們不對勁……”
“蘇小姐。”這時,一名周鑑跟前的老僕來到她面前,“老爺子想請你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
她微頓,但立刻點頭答應。“好的。”
於是,她便跟著老僕的腳步來到了平濤院內,一踏進院門,只見周鑑正站在院落正中的池邊。
池邊有棵不知其名的大樹,樹枝上吊著一隻鳥籠,籠中的鳥兒蹦蹦跳跳,而他正逗弄著鳥。
“老爺子找我?”她走過去,恭謹的問道。
周鑑慢條斯理的轉過臉,臉上帶著禮貌但疏離的笑意,“自蘇小姐來到丹陽城,老夫還沒跟蘇小姐好好聊過吧?”
“老爺子貴人事忙。”她說。
“老夫一直想好好謝謝蘇小姐跟令尊,若不是當年你們收留功勤,老夫此生可能都沒辦法再看見他了。”
“一切都是緣分吧。”
“功勤說他雖是以下人身分待在蘇家,但蘇家人待他親如家人,尤其是蘇小姐你……”說著,他深深注視著她。
迎上他深沉且有點冷淡的目光,蘇深雪大抵知道他今天請她走這一趟為的是什麼了。
“他也如兄長般照顧我十年。”
“蘇小姐今年十八?”他問。
“是的。”
“何以至今未嫁?”
她直白的告訴他,“因為我眼裡只有他。”
她這個人真的很不喜歡拐彎抹角,既然知道他的用意,她便不迂迴虛應。
對於她的直率,周鑑還真有點驚訝,他活到這把年紀,還沒見過她這樣說話大膽又直接的姑娘。
周鑑沉默須臾,似乎在想著該如何回應。
突然,他打開鳥籠,放出了鳥兒。鳥兒在樹間盤旋,並未離去。
他指著池中的魚,“蘇小姐,這隻鳥每天在這兒望著這魚,久了,它以為自己跟魚是一樣的……”說著,他目光一凝的直視著她,“鳥想跟魚在一起生活,可鳥不能在水裡生存,魚也飛不上天,他們註定只能待在各自的天地裡。”
蘇深雪不是笨蛋,哪裡聽不出他在暗示什麼。
他以鳥跟魚比喻她跟陸功勤,意指他們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再怎麼想跟對方在一起,終究難以如願。
“鳥是鳥,魚是魚,它們本就是不同的物種。”她微笑說。
周鑑聽她這麼一說,微微一愣。“想不到蘇小姐如此明白事理。”
“老爺子,但是我跟他既不是鳥,也不是魚,我們是人。”她不卑不亢的直視著他。
他臉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當他只是個孤兒,只是個僕人的時候,我從不因為這樣而鄙視他、嫌棄他,就算他一無所有,我也喜歡他,因為我看見的是他的本質,跟身分地位財富學識無關。”蘇深雪義正詞嚴的說:“假使如今他因為自己是周家的外孫、陸家的嫡子而認為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他,那隻證明了一件事,就是我識人不清。”
周鑑向來是個說起話來句句機鋒,總讓人啞口無言的人。可這一刻,他竟被這十八歲的丫頭給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懊惱也羞惱的看著她,神情尷尬。
“除非他開口說我不適合他,配不上他,否則任何人的阻撓跟打擊都改變不了我對他的心意。”說完,她欠身行禮,“我先退下了,告辭。”
她說完話,旋身走了出去。
周鑑怔望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先前帶蘇深雪來的老僕就在不遠處,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見狀,老僕上前。
“老爺……您……還好吧?”
他沉默了一下,冷肅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抹笑意,“真是可惜,這個小泵孃的膽識跟才智可不輸男人啊,可惜,真是可惜。”
從啾啾那兒聽說周鑑派人將蘇深雪叫去,陸功勤立刻意識到周鑑的目的為何。
因為在這半個月裡,周鑑已經不知多少次明示暗喻的提醒著他,周家跟陸家,與蘇家的不同及高低。
甚至他也在他面前提及幾家的千金,說她們都是待字閨中的名媛淑女,是做為周家孫媳及未來陸夫人的絕佳人選。
每當他聽見那些話,他便沉默以對,不表達意見。
不是他認同周鑑的說法,而是身為晚輩,為了避免爭執及不愉快,他選擇這樣的處理方式,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他對蘇深雪的感情及態度。
但現在,他想,也許他該跟周鑑說個清楚明白。他溫吞的處理方式,可能會造成對蘇深雪的傷害。
於是當晚,他便到了平濤院——
“老爺,孫少爺來了。”老僕敲敲門,輕聲的通報。
書齋裡傳來了周鑑的聲音,“進來吧。”
老僕輕推開門,陸功勤進到書齋裡,見周鑑正在案前練字。
“功勤,你找我有事?”他擱下筆,抬起了臉。
“外祖父今天找過深雪?”他問。
周鑑微頓,“她跟你說了?”
“她什麼都沒說。”他神情凝肅,但語氣還算平緩溫和,“是我猜到了您跟她說了什麼。”
“是嗎?”周鑑目光一凝,“那你怎麼想?”
陸功勤直視著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平心靜氣的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我十二歲那年去到向陽城,當時我沒了記憶,乾乾痩痩,蘇家老爺原本根本不會挑我,但是當時七歲的小姐選中了我,要我當她的伴讀。十年相處,我的心裡眼裡都只有她,我知道她的真、她的美及良善,我從沒見過像她那般大膽卻又討喜,大而化之卻又冰雪聰明的女孩,因為自知身分卑微,我始終隱藏著自己對她的情意。”
他停頓了一下,續道:“我本想一輩子守在她身邊,什麼都不說,但她卻先向我表明心跡。”
雖然稍早前已經領教過蘇深雪的直率,但知道先表明心跡的人是她,周鑑還是有點驚訝。
“當時的我,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孤兒,是蘇家的僕人,她卻不在乎那些的接受我、喜歡我,而細心呵護疼愛她,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的蘇老爺,也沒嫌棄我,願意將他最珍貴的女兒交付給我……”
周鑑一驚,“你是說……你們已經訂親?”
他搖頭,“雖然只是口頭說過,但在我心裡,除了她,我沒想過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功勤,你可知道陸家是什麼樣的名門?”周鑑語重心長的說:“當年他們家道中落時,你父親娶了你娘,並借重周家之力東山再起,可在那之後,他們便覺經商的周家配不上陸家,周家是丹陽名賈都已如此,你想蘇家經營的是什麼生意?他們開的是賭坊,做的是偏門生意,難登大雅之堂,陸家又怎可能接納這樣的女子?
你明白嗎?我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才……”
“如果重回周家及陸家,得到這些身分地位及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失去深雪,那我什麼都不要。”他態度堅定,語氣鏗鏘,“外祖父,她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這一點,孫兒希望您老人家能夠明白。”
迎上他執著而熾熱的眸子,周鑑深知自己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要他放棄蘇深雪,那是萬不可能的事。除非是……蘇深雪離開他。
“多的話,孫兒一句都不會再說,只希望外祖父不要再為難深雪,要是她在周家受到半點委屈,我會帶著她離開。”他強硬的表明決定。
周鑑不語,只是面色凝沉的看著他。
說完,陸功勤彎腰行禮,“不打擾您老人家歇著,孫兒告退。”語罷,他旋身走出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