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之一:青藍色黃昏

有一種黃昏,是青藍色的。

據說,在物理學上,這種情形稱為“薄暮現象”(Purkinjeeffect)。在光譜上,紅色雖然比藍色亮上十倍,但在光線微弱的傍晚,人們反而更容易感知短波長的藍色。

所以偶爾,我們會看見這般不可思議的暮色。

淡淡的青藍,令人恍神的青藍,視線會迷路,心也會迷路。

一定是那樣吧?不然,他不會在那個悠遠的黃昏,吻了趙鈴鈴。

喬旋閉眸,站在窗前,手指輕輕撫過窗欞,修長的指尖似乎也染上了窗外的藍邑。

趙鈴鈴啊,鈴鈴。

在喚著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彷彿投擲一顆小石子,落入了心裡深深的黑洞,聽不到回聲的呼喚總讓他有些焦躁,有些落寞。

很不喜歡回憶,但每逢這樣青藍色的黃昏,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年少輕狂的時候那個漫不經心的吻。

“為什麼親我?”

雙唇分離後,趙鈴鈴舌忝著溼潤的唇瓣,眯著眼質問,那語調與其說是生氣,毋寧更似困惑。

這個總仗著自己清豔絕倫的美貌將男人們玩弄在掌心的女人,也有困惑的時刻?

喬旋笑了,搔搔頭皮。

“回答我的問題!”她略微惱了。

“不曉得耶。”他聳聳肩。“想親就親了。”

好不負責的答案!他知道,她也知道。

她橫睨他,眼波盈盈。“我沒想過要跟自己的好朋友玩親親。”

“我也沒想過啊。”附議。

“好朋友之間可以這樣嗎?”

“為什麼不行?”

“那麼,上床也行嘍?”

“嗯。”他沉吟不語,清銳的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最後停在她過分冰肌雪膚的容顏。

“看什麼?”她彈指賞他額頭一記爆栗。“你以為自己在驗貨?”

“豈敢!”他又笑了,拉著她在公園裡的長椅坐下,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那綿密潤軟的膚觸,美好得不像真的。“看來我們黑道大哥的情婦生活過得很優裕啊!你的男人一定捨不得讓你做一點事吧?”

“那當然。”她似笑非笑地勾著唇。“我跟著他,可不是要吃苦的。”但也不是純粹享福。

“我知道,是為了征服世界。”他溫柔地望她。別看這女人生得纖細嬌柔,骨子裡可是懷抱著一顆傲然不羈的野心。

征服這個世界,成為黑夜的女王,讓所有自以為是的男人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那個日本的黑道老大,不過是她實現夢想的一個腳踏階而已。

“什麼時候要離開他?”他鬆開她的手。

她沒立刻回答,雙手像被遺棄似的,微微顫抖。“還不確定,也許明年,也許後年,總要等到他願意資助我開店的時候。”

“嗯。”他點點頭。他知道趙鈴鈴一直想在日本銀座開一間高級俱樂部。

“你呢?畢業以後打算做什麼?”

“有個立委邀請我做他的助理。”

“國會助理?”她訝異。“你要從政?”

“我不是早就跟你們提過了嗎?”

數年前,當他與趙鈴鈴以及另一個好友歐陽太閒還困在少年輔育院的時候,他曾經發下狂語,總有一天要成為這個國家的最高領袖。

“你認真的?”

他將右手握拳抵在左心口。“絕無虛言。”

“為什麼?”

為什麼呢?其實他自己也捉模不定,幾番琢磨,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他對這個不公不義的社會很厭倦,覺得煩了。

喬旋望向趙鈴鈴,她的眸子經常是水濛濛的,氤氳著迷離的霧,他常想那團迷霧後究竟還藏了些什麼?

如果這個社會還有一點正義,當年她也不會因為失手錯殺一再強暴自己的繼父,而遭法官判決接受感化教育。

“別問我為什麼。”他笑著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看在我們是朋友的分上,你會支持我吧?”

“要我支持你?”她微歪臉蛋,瑩瑩水眸有一瞬間吐綻水晶般的光,唇畔微漾的笑意也清透猶如水晶。“不知道耶,你這種人從政會為國家帶來危難吧?我覺得太閒比較適合。”

“太閒只想當律師。”他反駁。“我覺得我比他更適合當個政客。”

“我就是這意思。”她拍手笑了。“你啊,就是個政客,怎麼想也不會變成政治家。”

“這個世界哪來真正的政治家?”他絲毫不以她的嘲弄為忤。“就是要懂得當一個寄生蟲政客才能存活,才能爬到最高峰。”

她不語,指尖揉著唇,深思地凝睇他數秒。“也對,有道理。”

“從此以後,你走黑夜的小徑,我走白日的康莊大道。”

“其實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

“是一條路沒錯。”

只是在錯身而過時,不能明目張膽地打招呼。因為黑夜與白日,理當是宇宙的兩極,不該有交集。

“那麼,以後可能很難再相見了。”她低語。

他聽不出那微啞的嗓音是否含著一絲遺憾。

他再度牽握她的手,當指尖模索著她纖柔的指節時,感覺掌心隱隱冒汗。

落日隱在雲後,天色絛藍,眼前忽然一片迷離,心神恍惚,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見她櫻色的唇,在薄暮裡輕顫如花。

他又吻了她。

慢條斯理地,含吮那水潤的唇瓣,舌尖侵入,攫掬女性的口齒香,由淺至深的吻,在青藍色的黃昏,記憶著依戀的溫度——

“喬!”

輕快的聲嗓喚著他,喬旋迴頭。

是他的妻,葉水晶。

她站在書房門口,身上繫著開著粉色櫻花的圍裙,笑容宛如陽光一般燦爛,齊額的劉海可愛地垂落。

“今天晚上吃義大利麵好嗎?”她問。

他心絃一動。“為什麼是義大利麵?”

“忽然想吃嘛。”她輕輕揮舞握在手中的橄攬油瓶。“你不想吃嗎?燙得不硬不軟、恰到好處的麵條,灑點清香的橄欖油,調得濃膩黏稠的女乃油白醬,新鮮的淡菜……對了,還得開一瓶白葡萄酒。”

瞧她形容的,他聽了都食指大動了。

“就吃義大利麵吧?好吧?”她歪著螓首問。

“好。”他應允。

她甜甜一笑,輕巧地旋身,像只春天的彩蝶翩然飛去,她看起來總是那麼快樂的模樣。

但她其實並不一直快樂的,曾經痛苦地想尋死,在兩人初相見的時候。

她如人魚般果決地躍入深不見底的海里,路過的他,震驚卻冷靜地將她撈回。

“承煦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嗆咳著醒過來後,她在他懷裡傷痛地哭泣,那絕望至極的哀音,至今仍偶爾會在他腦海迴盪。

承煦,她豁出生命熱烈相愛的戀人,也不惜以生命殉情。

承煦最愛吃她做的義大利麵,她曾如是對他說。

“你相信嗎?那麼大的男人吃起東西來像個孩子!好像餓死鬼似的,怕別人搶了他的食物,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塞進嘴裡。”她誇張地形容戀人的吃相。“看他那樣吃,你會以為他剛經歷過什麼饑荒。”

“因為你做得太好吃了吧?”他笑。

“才不是呢!”她搖頭。“那時候我的手藝還很差,做出來的東西難吃死了,連我最親近的家人都難以下嚥,也只有他才會那麼捧場吧。”

“肯定是因為愛。他很愛你。”

“我想也是。”

她經常像這樣對他傾訴自己與戀人之間的一切,笑著、哭著、懷念著,烙在心上的傷口,唯有與它和平共處,才不會那麼痛。

她跟他說承煦,有時,他也跟她說鈴鈴……

“對了,請她來家裡吃飯吧!”

她驀地又翩然飛回書房,笑著對他揚嗓。

他一愣。“誰?”

“趙鈴鈴啊!”她笑得純真又甜美。“我一直很想認識她呢。”

他怔住。“可是……”

“我知道,她是酒店的媽媽桑,你不方便跟她公開來往,所以這是個秘密邀約,我會親自開車去接她,不會讓任何人看見,尤其是那些狗仔記者,這樣可以嗎?”

他的妻似乎誤會了他的遲疑。

喬旋苦笑。“這樣不好吧?水晶。”

她淺淺一笑,來到他面前,玉手揚起,憐惜地撫模他俊秀的臉龐。“我很喜歡你喔,喬。”

“我知道。”

不喜歡他的話,不會願意嫁給他,不會拿自己孃家的權勢財富全力支持他走政治這條路。

“喬的好朋友,我也想認識,喬喜歡的人,我也會喜歡。”她一字一句,很認真地說道。

他嘆息,握住妻的手。

暮色依然是藍的,令人迷惘的、帶著幾分憂鬱的、寂寞的藍。

“我去做飯了!”她的手滑月兌,倩影輕盈地淡出他的視界。

他出神片刻,終於起身,跟進廚房,看著妻子忙碌的身影。

如他所料,當義大利麵起鍋裝盤,一顆晶瑩的淚珠同時由他的妻眼角碎落。

思念,在這盤面裡調了清爽的鹹味,他會好好地吃,如同她失去的那個戀人。

喬旋從酒櫃裡取出一瓶白葡萄酒,拿開瓶器旋開軟木塞,窗外黃昏已盡,酒香浮在暗夜的空氣中。

他嗅著那隱微的香氣,想著他生命裡的兩個女人——

一個不能愛,一個愛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