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混亂中,顏雋被送進手術室。
沈觀聯絡祖母與母親,等待她們到來時,張金山那個叫阿三的手下,突然與其他小弟壓著兩名男子來到醫院,交給前來調查事發經過的警方。為了不影響醫護人員工作及打擾其他病患家屬,警方將一行人帶回警局製作筆錄。
阿三說他們跟蹤沈觀多日,為的是找出那藏在背後操弄一切意外的主使者,怎料還沒揪出對方,就先遇上顏雋出意外。他們發現顏雋中槍,隨即去追那機車騎士,攔了人帶回事發地點時,顏雋剛被推上救護車,他們遂壓著開槍騎士隨在車後。
沈觀當時沒看清騎士與後座乘客的臉,也未看見他們之中誰開的槍,但比對現場目擊民眾說法,確實能證明是後座乘客對顏雋做了槍擊動作,再有警方從他身上捜出了槍枝與子彈,可謂證據確鑿,兩人卻不願承認受人指使,直至接到通知的家人趕來,加上警方曉以大義,開槍的那人才供出他是為義氣而替鄒宜平出面教訓沈觀,但誤傷顏雋。
張金山收到訊息帶了人來關切,情況變得更為複雜。她從警局出來,再由張金山那行人送她到醫院時,已近凌晨三點。不放心她一個人,張金山陪她找到病房,在門口遇見黃玉桂與王友蘭,一時間場面變得尷尬。
“張金山?!”黃玉桂抓住孫女手臂,“你怎麼會跟這個卒仔一起過來?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找你麻煩是不是?!”
似乎是第一次看見祖母這樣不安驚惶。每每誰提及父親當年相關人事物,祖母總是最冷靜的那一個,彷佛早已對那些恩怨釋懷,甚至時常勸慰媳婦莫再提過往那些事,可此刻她的模樣卻有些歇斯底里,像被踩了尾的貓。
“阿嬤,他沒找我麻煩,抓到那兩個開槍嫌犯的人是他的手下,我們是在警局遇上,你不要擔心。”她按住祖母的手,安撫輕拍。“我等等再跟你解釋。”她並沒留意到現場還有兩張生面孔,直接開口詢問王友蘭:“媽,顏雋怎麼樣了?”
王友蘭道:“一顆子彈穿過月複壁,另一顆打中大腿,醫生說慶幸兩顆都沒傷到內臟和動靜脈血管,幫他做了傷口清創和縫合手術,說只要好好休養,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能歸位,呵口氣,她問:“能進去看他嗎?”
“人還沒醒。”王友蘭看了看掩合的門板。“他弟弟在裡面。”
“他弟弟?”她詫問:“他弟怎麼知道的?”
“我通知的。沈太太電話聯繋我,說阿雋中槍送醫,他聯絡人也就只有他弟弟,所以我馬上通知他弟弟下來看他。”看出她眼裡疑惑,男子自我介紹:“我是顏雋的老闆,也是兩位沈太太的老朋友。”
“之前跟你提過的簡叔叔。你爸剛離開那段時間,除了警方派的人之外,就是他跟他同事來保護我們的。”王友蘭簡單解釋。
沈觀現在只關切顏雋情況,頷首致意後問:“像他這樣受傷,你們公司應該會協助他,直到他康復出院吧?”
“那是當然。我都有幫員工投保,等他能出院那天,跟醫生要個證明,我會幫他申請保險理賠。”簡老闆拍拍身旁高大結實的男人。“這位是為沈小姐安排的新保鑣,姓池,池塘的池,平凡平,君子的君。”
“為什麼要有新保鑣?”她明知故問。還抱有那麼點希望,希望身邊那個人還是原來那一個。
簡老闆愣了一下,才說:“雖然醫生說阿雋的傷沒傷及要害,但也不是幾天就能完全康復,他要回到工作崗位可能沒那麼快,所以現在就由平君接手阿雋的工作。”
“我不習——”才出口便停頓。他確實受了傷,她目前也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她堅不換保鑣只會給彼此添麻煩。“他一樣住在我那裡?”
“這完全看沈小姐的意思與需求,能夠貼身保護對你而言最好,你若有隱私考慮我們也不強硬。”簡老闆稍思考,又說:“其實沈小姐大可放心,我們的保鑣都有籤保密條款,不會對外透露僱主任何隱私。”
“我看還是住進去好啦,阿顏雋住你那裡不是也跟你相處得不錯?”黃玉桂坐在長椅上,抬頭看孫女。
“那不一樣。”沈觀月兌口。
黃玉桂一愣,王友蘭接話:“哪裡不一樣?”
沈觀見一行人打量著她,面上略浮熱意。“那就讓池先生住到我那裡吧。”
“這樣就對了。”簡老闆點頭。“我剛剛聽沈太太講了情況,看起來應該也快破案了,現在就等警方找到那個幕後藏鏡人,但也就是這段時間才特別需要小心,就怕對方狗急跳牆,做出更粗殘的事來。”
他不是第一個提醒她鄒宜平可能狗急跳牆的人,沈觀明白這道理,否則顏雋今晚不會中槍。想起那人,還是想進去看看才安心,她開口:“我進去看看他,問問他弟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也去看看。”簡老闆帶著池平君,與沈觀一道進入病房。
沈觀一離開,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張金山一行人便顯得突兀,王友蘭不是很客氣:“你帶這麼多人來幹什麼?”
張金山有數秒尷尬,但到底是見多了世面,很快反應過來。“嫂子你也別這樣,好歹你女兒是我送過來的,開槍的兩個歹徒也是我手下抓到的。再說當年大華兄那事又不是我乾的,我還被他坑了筆錢,弄到鄭智元對我很不諒解。”
“跟鄭智元一掛的人還能是什麼好角色!”說話的是黃玉桂,一貫慈藹的面容此刻看來有幾分猙獰。
張金山皺眉。“伯母這樣講就不對了。大華跑來詐賭,我們還要裝惦惦?”
“他沒代沒志詐什麼賭?若不是阿元仔當年無情無義,把人利用完了就踢一邊,我們大華會那麼生氣?”
“那是大華跟阿元仔兩人之間的事,跟我又沒關係,伯母把罪算在我頭上,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平?”
“大華那麼肖年就這樣走了,對我就公平?對我媳婦我查某孫就公平?”黃玉桂顯得激動,王友蘭靠近輕拍她背,勸道:“媽,你別激動,我來跟他說。”
“阿人走就走了,現在跟我講公平有什麼意思?”張金山亦是不耐煩。“我也感覺很委屈,他們兩人的恩怨牽拖我幹什麼?”
“那你講,你的人為什麼可以抓到開槍嫌犯?事情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面對這可能牽涉丈夫槍殺案的男人,王友蘭從方才至這刻,都未給過好臉色。
“我故意安排?”張金山一臉見鬼的表情,“嫂子,先不說我已經收腳洗手,我沒事去整一個保鑣幹什麼?”
“那不然主使者是誰?”
張金山以為這對婆媳應該清楚整個事件的進度發展,這會才發現或許沈觀並未讓她的親人瞭解太多。他籲口氣,如實說出他方才在警局聽見的那些,不管是來自沈觀或是開槍嫌犯供稱的訊息。
聽了經過,婆媳倆介意的卻非張金山手下為什麼會恰好抓到開槍嫌疑犯,而是幕後主使者的鄒宜平。
“你說宜平?你青菜講講。”黃玉桂不願相信,那女生嘴甜又熱情,哪裡像是整個案子的主謀?
王友蘭的態度也明顯。“她跟我們阿觀是好朋友,也無冤無仇,人又乖巧,沒事對付阿觀做什麼?你不要隨便找個人替你背黑鍋。”
張金山耐著性子開口:“嫂子,不是以前混過就是一輩子的壞人,也不是乖巧就一定是好人,你都這年紀了還不瞭解?那兩個開槍的人親口跟警方說的,說是鄒宜平的命令。你女兒聽到時並不意外,因為她早就懷疑鄒宜平,只是沒有直接證據。她跟你們一樣,不理解鄒宜平幹嘛針對她。我跟你講,我也很意外聽到這個名字。”頓了下,又開口:“我相信你也知道阿元仔有老婆,但她老婆生不出來的事你不知道吧?因為阿元仔他媽想抱孫,阿元仔後來跟一個酒店上班的小姐搭上,他包養那個小姐,就是人家講的情婦啦。那小姐姓鄒,叫鄒家宣,後來幫阿元仔生了個女兒,叫鄒宜平。”
婆媳倆有數秒鐘的時間反應不過來。王友蘭先回神,問:“你怎麼知道他情婦的事?”
“嫂子你也幫幫忙,我以前跟阿元仔跟那麼多年,他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就算真是鄒宜平,她對付我們沈觀做什麼?”王友蘭神色難看。“是她爸殺了我們阿觀的爸爸,她憑哪點針對沈觀?”
黃玉桂臉色很沉,接話說:“如果鄒宜平真的是鄭智元的女兒,她針對阿觀做那些事,一定是因為她把她爸被判刑槍決的罪怪在我們頭上;父債子償,所以她找上阿觀。”
張金山同意她想法。“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我也是這麼想。”
“想不到那個女生看起來乖乖的,人又好,結果心機這麼沉……”王友蘭想起什麼,說:“阿觀會認識她,搞不好是她的設計。”先成為你的朋友,瞭解你作息時間與弱點,再利用機會打擊你。
“那她把她做的事賴給你做什麼?”黃玉桂渾濁的眼掃向張金山。
他一凜,聳肩道:“這我怎麼知道?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不想承擔刑責才把事情推我頭上,讓我去擔罪。”
黃玉桂冷嗤一聲:“你若沒做什麼虧心事,人家會把事推到你頭上?”
張金山不講話了。他這輩子確實做過不少虧心事,說過不少難聽話。
從在警局聽見鄒宜平這名字開始,他便心裡有數。當年鄭智元離開不久,鄒家宣帶著才六歲的鄒宜平來找他,說跟了鄭智元多年,鄭家卻遲不讓她進門,也不認孩子;說她從跟著鄭智元后就辭去酒店工作,生活中任何開銷皆由鄭智元提供,他這一走,孩子的教育費和生活開銷便無著落,望他幫忙在鄭老太太和鄭智元元配面前說幾句好話。
鄭智元死前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怪罪他,他心裡一肚子火,哪可能幫他的孩子和情婦,就算要幫,也是幫與他交情不錯的元配爭取鄭的遺產不被鄒家宣刮分走。
鄒家宣翻臉罵他“人走茶涼”、“自私現實”,他不甘示弱反擊,要她滾回去做雞,躺著賺就能養活孩子,還笑她能打出前立委鄭智元情婦名號來多拉客人。自那次後,他再無那對母女的消息。
人生活到這階段,誰沒做過幾件錯事失過幾次言?他年輕時不學好,吃喝嫖賭沒哪樣不行,縱使這幾年已收斂不少,手上只有兩家仍在經營的酒店外,多數時候做的是跟廟宇相關的工作,他時常叮囑底下那批小弟少惹事,把酒店管理好,出陣頭時別變成流血衝突,就這樣就好。但他人眼裡,他們這種人就是不學無術、行為偏差、助長社會歪風的邊緣族群,似乎永遠都和好人沾不上邊。
反正那些虧心事做也做過了、不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後悔於事無補,難道還能重來一回?
鄒宜平若是因為當年他未曾伸出援手一事而將他與沈觀視為仇人,他也只能認了,誰讓他年輕時那麼匪類。
“他醒了嗎?”沈觀在門開時,輕聲問。“剛醒。”
顏傑看上去也是剛醒模樣,一頭亂髮。“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沈觀身後跟著池平君,顏傑目光落在她身後,她察覺了,便道:“他是你哥哥的同事,現在接下你哥哥的工作。”
顏傑點頭,退一步讓兩人進病房。
凌晨過來時,他猶在沉睡,她沒能與他說上話,只看見他虛弱的睡顏。這刻人已清醒,床頭被搖斑,採半坐臥姿,受傷的那腿被墊高。他神情平靜,靜深的目光看著她。
兩人注視許久,顏雋先開口:“沈小姐。”他音色有些沙啞。
她快步走近,俯視他,留意到他的唇瓣略幹,她拉了椅子坐下,見一旁櫃上有水杯與棉籤,直接取了就沾水去溼潤他的唇。“傷口疼嗎?”
他淡淡笑一下。“還好。”看著她低垂的眼睫,他問:“你沒事吧?”
“子彈都打在你身上了,我能有什麼事。”她語氣略重,是一種懊悔與對他的虧欠。
他聽出她聲音裡的隱忍,道:“沈小姐,不要覺得抱歉。”
“怎麼可能不對你抱歉?如果不是我說要在那裡買晚餐,你——”她抬眼看他,才發覺自己的視線浮了水光,她抿住嘴唇,不說話了。
顏傑和池平君聽見她的哽咽聲,彼此對視一眼。顏傑先開口:“沈小姐,我哥他真沒事,你看他現在不是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失態,放下水杯與棉籤,起身繞進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