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晨的蒲園,多了一絲平日少見的緊張氣氛,唯獨長廊盡頭的臥房例外。

蒲月雲人昏沉沉的,她不記得自己醒了多久,只知道腦海中驟然出現數十道殘破影像、一明一滅急促閃爍著,令她十分難受。

“永維,你別丟下我啊……”她有種莫名的不安,卻又說不上為什麼。她知道這裡是她的孃家,但她總覺得自己不該來。她並不屬於蒲園,早在她堅決跟隨周永維,盛怒中的父親憤而將她逐出蒲園那天開始——

雖然很遺憾無法聽見父親親口說原諒她,但今日重返蒲園為何心裡仍充滿了忐忑?她究竟在顧忌什麼?她……

愈想深思,愈力不從心,蒲月雲頭昏的幾乎站不穩。

可在這房裡也待不住,她扶著牆,一步步緩慢走出去,只見幾道行色匆匆的人影從她眼前閃過,他們像是正為著什麼事忙得不可開交。

“小姐?”總算有個眼尖的傭人注意到她了。“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我這就去通知桂嫂——呃,小姐,你臉色不太好耶,我看我還是先扶你回房休息。”傭人立即攙扶著她。

“等等……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好像很忙的樣子。”她困惑地問。

“是梁小姐受傷了。”

“梁小姐?”

“就是跟著你們一道來的那位梁千若小姐啊。”傭人解釋。“她從馬背上摔下來,可把桂嫂急壞了,趕緊叫阿成去找醫生回來替梁小姐檢查傷勢。”

梁千若?她愣住。是隔壁梁家一對姊妹花的其中一個?

“她傷得怎麼樣?”她焦急不已。“快帶我去看她。”

她想起來了,她終於徹徹底底的想起每件事了。她競如此縱容自己,以短暫失憶逃避事實……

由眼眶落下的每一滴淚都帶著慚愧,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小姐,你怎麼……”桂嫂奸驚訝,沒想到開門進來的人是蒲月雲。

“雲姨?”坐在床上的梁千若也和桂嫂有著相同表情。

“千若,你還好嗎?”蒲月雲顧不得她們的反應,連忙詢問,一臉擔憂地望向她那條平放在床上、包裹著白紗布的左腿。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梁千若擠出一絲微笑,她說話的同時不禁悄悄瞄向一旁的桂嫂,兩人怪怪的眼神都有著“幸好司揚這時不在房裡”的默契。

“雲姨,你怎麼哭了?我沒事,你別緊張啊!”梁幹若發現她眼中含淚,心裡很過意不去。“我不過扭了腳,只要多休息,很快就能復元了。”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桂嫂也跟著安撫。“小姐,你身子虛,哭多不好,千若真的沒事,你大可放心。”

蒲月雲搖搖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百感交集握住梁幹若的手,哽咽喃喃:“千若,謝謝你,這陣子給你添麻煩了。”

“不,一點也不麻煩。”梁千若拚命搖頭。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蒲月雲輕嘆。“這事不怪千佩。”

“雲姨……”梁幹若覺得一陣鼻酸。

“就讓一切過去吧。”蒲月雲拍拍她的手。“回家記得告訴千佩和你父母,我衷心希望你們能將此事淡忘,別再耿耿於懷。”

梁千若吸了吸鼻,像個聽話的孩子般猛點頭——

突地,她一愣。

“雲姨,你想起來了?紹宇他……你……你全想起來了?”梁千若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

“小姐,你真的完全清醒了?”桂嫂不敢相信。

蒲月雲點了點頭。

“那司揚他——”

她再次點頭。

這回桂嫂和幹若臉上的喜色並末維持太久,因為她們終於明白蒲月雲淚水背後的意義。

她竟會做出錯將司揚當紹宇這等難堪事!?這樣的心理荒謬到連她自己都感到汗顏。如今的她可有臉面對那個她虧欠多年的兒子?

蒲月雲在茫然中只能哭泣,千若和桂嫂見狀也都紅了眼眶。

蒲月雲才由桂嫂陪同離開不久。蒲司揚就出現了。

“要真痛得難受,就吃止痛藥。”他看得出梁千若是因為他的到來,才匆匆抑制哭泣。他拿起桌上的藥包,倒了杯水,遞向她。

梁幹若不發一語,搖了搖頭。

“別跟自己過不去,乖,吃了它。”

他以為她還在賭氣,只好用著哄小孩般的口吻哄她吃藥。

梁千若搖了搖頭,她又不是為了自己的腿傷而哭,她是為了雲姨……

蒲司揚吐了口氣,將藥包和水杯放回桌上,像是認命的聳聳肩。“好、好,我投降,害你受傷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別在生氣了。”

“真的不用吃藥。”她終於開口說話。“我還沒痛到無法受的地步。”

“那你為什麼哭?”

“我哭是因為……算了。”她話到嘴邊又咽了進去。

哪有話說一半的?蒲司揚皺了皺眉。“到底是什麼事?”

同一姿勢坐久了有點累,她想換個方向,“沒事啦——啊!”她一挪動那隻“白白胖胖”的左腳,竟引來臀部一陣刺痛。

“輕一點。”蒲司揚迅速上前扶住她的腳“喬”位子。“對,就這樣,慢慢……慢慢的。”

看著他握住自己的腿,五根腳趾頭還大刺刺的正對他,梁千若怪難為情的,趕緊說:“謝謝,這樣可以了……可以放開了。”

“那你現在也可以把剛才的話接著說完了?”瞧她那隻白女敕女敕的腳裹著紗布,還真是愈看愈不忍心。

“反正說了你也不愛聽。”他幹嘛一直捉著她的腳不放呀!

“你說就是了。”

“還是不要了,免得你生氣。”她忍不住想縮腳,無奈落入他手的腳卻不得動彈。

“叫你說你就說。”他輕擰其中一根細女敕的腳趾頭。

“你幹嘛模我的腳……”她又羞又癢。“你別這樣,好癢……不要啦!”

她臉頰陣陣發燙,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從沒被男人模過腳趾頭,想不到會是這種感覺,好曖昧喔……不行,她又想笑了。

“哈……真的好癢,叫你別模你還模……哈……你別鬧了,我……我說……雲姨來看我……她這次真的完全醒了……哈哈……不會再把你當紹宇了……哈哈哈……她想見你,但又怕你不肯,哈哈哈……”

騷癢難耐的感覺忽然消失了。梁千若縮回好不容易被放行的腳,有點不敢相信她一直狂笑兼瘋瘋癲癲的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說完了?

“不準生氣喔,早說了是你不愛聽的,是你逼我的。”她打量他的表情。

嗯,是缺乏笑容,但又看不出像什麼,應該不是生氣。

“有人告訴你我在生氣嗎?”他輕擰一下她鼻尖。

“沒有最好。”

他修長的手指輕刷她額前的劉海,小小舉動卻帶有相當程度的親暱,像是呵護……梁千若臉頰也隨著他的舉動,微微紅了起來。

這時,房門突然大開。

梁幹若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旋即重重拍掉他的手。

有必要這麼用力嗎?蒲司揚沒好氣的看著自己泛紅的手背。

“千若,桂嫂說你一早起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不如先暍點熱粥——”

話語頓住,蒲月雲一臉愕然地端著碗,望著蒲司揚,她沒想到他會在這裡。

蒲司揚似乎也愣了一下。

擇期不如撞日,好機會!

“雲姨,粥先放著,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想上廁所。”她跛著腳站起。

“不行了,忍不住了,我得快點出去上廁所……”她皺著五官,彎著腰走出去。

梁千若的離去使房間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蒲月雲怯怯地偷瞄另一端——

蒲司揚就站在不遠處,他不發一語,眼睛看著別處,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蒲月雲默默望著蒲司揚,內心有著無限感慨。

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完全像個大人的樣子了。

“司揚……”一開口,她才發覺自己聲音在顫抖。“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成……當成……”

“你病了,不是嗎?”

他可是在諷刺她?

“我……我不知道我究竟……”她覺得慚愧,她所犯下的過錯豈是以生病就可一筆勾消?

“並非只有痛楚才叫生病,心理狀況欠佳也是。”蒲司揚慢慢回過頭,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你確實是生病了,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他的語氣很淡,但絕不是諷刺。

她病了,所以他不會與她計較。他的意思是這樣嗎?

蒲月雲眼眶漸漸泛紅,本該釋然的心更加沉重。倘若這是他的諒解,她受之有愧。

望著蒲月雲憔悴的面容,蒲司揚必須承認自己此刻是心軟了。無論過去有何怨尤,眼前這瘦弱蒼白的婦人終究是他的母親,而她已老了,難道他還能再用十多年前的心結來為難她嗎?

“你臉色不太好,先休息吧,改天再說。”他不會為難她,卻也熱絡不起來。

心結或許可以暫時放開,長久疏離卻無法在瞬間突破。

兒子的諒解是寬容,蒲月雲心存感激,但若以為從此便能共享天倫,那她未免太貪心了。她是悲觀的,尤其在失去紹宇之後。

“司揚,等一下”蒲月雲聲音帶有怯意。“我……我想求你……求你幫助永維度過這次事業難關,好嗎?”

蒲司揚瞬間臉色一變。

“永維被人倒了一大筆錢,他就快撐不下去了。”她急切的說。

蒲司揚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她。在她清醒以後、當他欲學習如何寬容的同時,她想說的、能說的只有這些嗎?

忽然,他低下頭,撫了撫眉心,微微勾起的嘴角漸成—道冷笑。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

看來她對他這個兒子除了一句道歉,就沒別的可說了。她可知他需要的並不是道歉,而是一份溫暖的感覺?

“我為什麼要幫他?”蒲司揚以不屑的口吻說道。

她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但她必須一試。

“司揚,我知道你對永維有成見……”

“最該對他有成見的不是我,是你的父親!”蒲司揚冷冷的說。“外公對周永維始終無法諒解,如今你卻要我動用蒲氏名下的資金幫他,外公地下有知只怕也咽不下這口氣!”

當年若不是父親的固執,事情或許不會這麼糟啊……蒲月雲不禁潸然淚

她不敢怪父親,因為為愛情捨棄親情,她就已經對不起父親。

“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做個好女兒與好母親,但我至少有機會做一個好妻子。”她的聲音充滿了疲倦。“司揚,求求你幫我一次……”

她說來說去似乎就只有這些,彷佛對她而言,除了周永維,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不會幫周永維,你別再白費唇舌了。”他的拒絕多少帶有負氣成分。

難以跨越的鴻溝只怕是填補不了了,過去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想到這裡,蒲月雲淚如雨下。

她已失去兒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她害怕孤獨,她願用盡所有,換得一個與她廝守餘生的伴侶。

“司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仍擁有蒲園三分之一的產權,對不?”

“沒錯。”他蹙眉,不明白她為何提及此事。

“我願意將我名下所有的產權全都讓給你。”

蒲司揚大為震驚。“你……你竟然……”

“司揚,請你別拒絕,我急需一筆現款,你就買下它吧。”

蒲司揚眼中燃起了怒火。

外公生性倔傲,他嘴裡不說原諒,終究仍因難捨親情,而在遺囑添上女兒的名字。這份用心,母親竟一點也領悟不到!

“蒲園的價值不是金錢可以估算的,而你卻要為周永維放棄蒲園!”他怒斥,替外公感到不平。

“你要怨我,我無話可說,只求你能成全我。”蒲月雲幽幽泣訴。“司揚,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

蒲司揚冷眼望著低聲下氣的母親。她並不可憐,是可憎!

“不論結果如何,你都無所謂?”

蒲月雲猶豫片刻,毅然點頭。

“好,我就買下你那一部分的產權。”

“你真的肯答應?”蒲月雲含淚的眸子閃過一絲驚喜。

“從今以後,你不得再踏人蒲園!”

她的驚喜瞬間凍結。

“你自願放棄蒲園,就代表這裡對你一點也不重要,那麼你來不來都沒差別。”

“不是這樣的。”蒲月雲愁苦的搖頭。“我知道你怨我,但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回來看看你。”

“看我?”蒲司揚嗤之以鼻。“這麼多年來,除了外公的葬禮,你也從沒回過蒲園,你現在居然說想回來看我,我覺得很噁心。”

蒲月雲不禁又哭了。“是……是爸爸不准我回蒲園啊……”

“你竟還有臉為自己辯駁?外公走了六年,這六年你一樣沒回來過!”

蒲司揚的厲聲指責,令她幾乎抬不起頭。

她也曾想過回蒲園,可她害怕看見司揚冰冷的眼神,因此只好選擇逃避,她這懦弱的個性跟隨她大半輩子,也害慘了她。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蒲司揚見她沉默不語,主動給了她一條退路。

“無論如何,我都該跟你說聲謝謝。”蒲月雲拭淚。“謝謝你的幫忙,使我和永維能順利度過這次的難關。”

蒲司揚狠狠倒抽一口氣,他萬萬沒想到她競如此冥頑不靈!

如今在他眼中,蒲月雲只是個不信任自己兒子、背棄父親、漠視家園的女人,像她這種無情無義、無血無淚的女人,根本不配當他母親!

“我這就開支票給你,拿了錢之後——”蒲司揚轉身,恨恨咆哮。“立刻給我滾出蒲園!”

他旋即踏出憤怒的腳步,扭開門把,不料——

沒想到房門會突然打開,梁千若差點摔了進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蒲司揚繃著臉。

“你剛不是說你不生氣嗎?既然不生氣,為什麼還要趕走雲姨?”梁千若也知不該偷聽人家談話,可她已急得無暇顧慮這麼多了。

正在氣頭上的蒲司揚聞言更是火大。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你想知道為什麼,去問她!”

他說的沒頭沒腦,梁千若根本聽不懂,只好轉向蒲月雲。“雲姨,究竟是怎麼回事?”

蒲月雲抖著唇,像是有口難言。

她的遲遲不語可把梁千若急壞了。“哭並不能解決問題,雲姨,有話你就說出來吧。”

蒲月雲抹抹淚,無奈的搖頭。“司揚說的沒錯,路是我自己選的,後果也該由我自己來承擔,我不怪任何人。”

“雲姨,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呀……”

一個顧著哭,一個黑著臉,不知如何是好的梁千若更加心急如焚。

“千若。”蒲月雲不安的捉住她的手。“我們回台中,好不好?”

梁千若一愣,不明白蒲月云為何會忽然提起這事。“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梁幹若訝異。“雲姨,你為什麼……”

“我想回家,你陪我回去吧!”蒲司揚冰冷的表情令她畏懼,她想逃開這一切。“我想回家……千若,現在就帶我回家,求求你……”

“好,你先別慌,我們一會兒就回家。”雲姨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哀求著,她不忍心拒絕。

沒想到她一不留神,蒲司揚已不見蹤影。

他不能就這麼跑了呀!“雲姨,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她匆匆扔下話,即追了出去。

“司揚——啊!”

一陣椎心刺痛迫使她不得不止步,她在慌亂中連自己腳扭傷都忘了。

“司揚!”她愈叫他走愈快,存心欺負她腳痛是不是?

聞聲而來的桂嫂一見梁千若蹲在地上,趕忙攙扶。

“千若,你還好吧?”桂嫂不放心的問。

“還好、還好。”梁幹若吃力的站起來。

“少爺是不是又和小姐起了衝突?怎麼會這樣?”桂嫂搖頭嘆息,一臉愁容。

“他們好像不知為了什麼事鬧意見——”她忽然瞥見窗外有輛腳踏車。

“桂嫂,那輛腳踏車可以借我騎嗎?我想這樣會比較容易追上司揚。”

“可是你的腳……”桂嫂略帶遲疑。

“放心,我沒問題。”梁千若嘴巴說的簡單,一上腳踏車卻差點掉下來。

“你確定你行嗎?”桂嫂愈來愈懷疑了。

這節骨眼兒不行也得行,否則她跛著腳怎麼追?

梁千若牙一咬,忍著腿部的陣陣痛楚騎了出去。

隨著坡度漸緩,一個頭顱終於出現在眼前,但死命加速的梁千若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她喘吁吁地扯開嗓呼喊:“司揚,等等我呀!”

遠看一輛搖晃著的腳踏車朝自己而來,蒲司揚有種不祥的預感。

“快停下來!”他大吼。這女人是白痴嗎?扭傷腳競還敢騎腳踏車!

“吱!”

她可真是聽話,一把壓下手煞車,只不過緊急煞車的結果差點使她整個人飛出去。

“笨蛋!”蒲司揚氣沖沖的上前指責。“誰說你可以騎腳踏車的?你傷好了?不痛了?”

“不痛才怪!你早點停下來,我就不必追了,還不是你——”

她猛一住口,差點忘了還有比吵架更重要的事。

“司揚,彆氣了……”她儘量使語氣和緩,不料話沒說完就被他轟回去。

“你又來替蒲月雲當說客?我真是受夠了!”他忍無可忍。“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回去,不準再跟著我!”

梁千若只能傻傻立在原地,看著已跑遠的他。

沒辦法,她只好再次騎上腳踏車,愈騎愈遠、愈騎愈怪……呃?她怎麼騎上一條公路?

這時,一部亮銀色的跑車從她眼前呼嘯而過。

當她看清駕車的人是蒲司揚,她想也不想的扔下腳踏車,邁步追去。

“哇!”她尖叫,這一急競把腳傷又給忘了,她痛得當場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