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傍晚六點過一些些,宋允兒踩著落日餘暉,沿著真愛社區的人造綠色林蔭,走在回家的路上。
“允兒,下班回來了啊?”三十二之一號長得福態的林嬸,正坐在門口挑揀青菜,和藹可親的問道。
“是呀!”宋允兒笑容可掬的點頭,甜甜的微笑讓人感覺可愛,看了又很舒服。
“今天小朋友乖不乖?”
“嗯,大家都很聽話。”宋允兒手裡捧著一架厚紙板折成的紙飛機,左肩揹著一隻黑色帆布包,嬌小的身子看來快被壓垮了。
“來,過來坐坐。”林嬸對她招了招手。
“允兒,你回來了啊?”住在隔壁的黃昭芬,聽到林嬸的大嗓門,提著拖把就跑了出來。
“康媽媽,你好。”宋允兒禮貌地向她問安。
“好好好!”黃昭芬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直線了,“要不要到康媽媽家坐坐?”
“康太太,你好歹也讓允兒先陪我聊一下吧!”林嬸對她的搶人行徑頗有微辭,“你不是還在拖地嗎?”
“地板可以等會兒再拖,和允兒聊天比較要緊!”黃昭芬見她不肯放人,回家搬了個小板凳,決定來場三個人的聚會。
“允兒,你瞧,康媽媽多愛你呀,怕我搶了你似的!”林嬸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音調中帶著淺顯易聞的對抗意味。
“可不是嗎?”挑了挑眉,黃昭芬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真愛社區裡誰不知道,你有意介紹自己的侄兒給三朵花認識。”
“沒錯,三朵花裡,我最鐘意的還是允兒了!”林嬸也不否認,滿意的眼神直盯著清純的女主角。
宋允兒被她瞧得十分難為情,“林媽媽……你太看得起我了,小芩和朋美都比我優秀多了……”
這不是謙遜之辭,她是真的不曉得自己哪點好,足以讓她們如此讚美加疼惜。她們誇讚著自己,她總要不好意思好久好久,而且是很羞愧的那種。
沒辦法,聽多了兩位好友的批評,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
海芩最受不了她的路痴,常說她一出門就像丟了,回家如同撿到;房朋美則說她笨得連被人拐去賣了,還會幫壞人數鈔票。
其實,她並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差勁,她只是比較缺乏方向感和判斷能力而已。
“允兒,你就別謙虛了,真愛社區裡多少婆婆媽媽巴不得你能當自己家的媳婦呢!”林嬸說的是實話,若非一對兒子結婚得早,她多希望宋允兒喊自己一聲媽。
黃昭芬心裡有鬼,直覺林嬸這段話根本就是衝著她說的,有點兒心虛,不自在地扯出稍嫌僵硬的笑臉。
她對宋允兒確實有著企圖,但那又怎樣,她喜歡這女孩當自己的媳婦,不行嗎?眼看三個兒子啥動作也沒,她這個做母親的,當然得先贏點印象分數,好為日後做準備。
宋允兒乖巧、嘴巴甜、待人客氣、笑臉迎人,任誰都難以挑出缺點。最重要的是,她將幼稚園的小朋友收服得服服貼貼,想必以後也很懂得教育小孩才是……這樣的女孩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了。
“允兒,今天帶小芩和朋美一起來康媽媽家吃晚飯吧!”靈光乍現,腦海閃過一個好辦法,黃昭芬繼續撥著如意算盤。
適巧老二今天白美國返台,正好趁著這次機會,介紹六個年輕人互相認識,人家是一箭雙鵰,她卻冀望一炮三響。
呵呵呵,如果真愛社區的三朵花全成了他們康家的媳婦,就算成為眾矢之的,她也無所謂。
“恐怕不行耶。”宋允兒一臉歉意,“我和小芩她們上星期就講好今天要煮火鍋吃了……所以我得趕快回家熬湯底……”
因為工作屬性不同,三人鮮少一起吃飯,難得今晚大家都沒事,海芩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教訓她的大好機會。
“大熱天吃什麼火鍋!”林嬸不能苟同地嗤了聲,“來林媽媽家吃涼麵吧!”亦不服輸的提出邀約,眼神挑釁地睇著競爭對手。
為了這種事情明爭暗鬥,她們算是史上第一對吧?
不過她們倆還不算誇張,上回她就見到三十二之八號的周太太與隔壁的李太太,兩人在大馬路上當眾搶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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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昭芬禁不住氣,起身叉腰,鼻翼翕張,氣爆了。好,林嬸存心和她槓上了是不?沒關係,她奉陪!
雖然氣得七暈八素,黃昭芬仍不忘遞給宋允兒一個笑臉,表面態度溫煦,吐露的言語卻是咬牙叨齒,“允兒,康媽媽從不為難人的,你自己選,你是要到我家吃飯還是吃涼麵?”
二選一的選擇題,看來符合民主社會的精神,實則相當的專制獨裁,尤其她的語氣,擺明著威脅……
宋允兒著實不願如此想像平日和藹的康媽媽,然而她卻無法阻止興起這般害怕的念頭。
此時,一輛房車駛進社區,停在康家的車庫前。
“太太,晚飯做好了嗎?”康家一家之主——康皓一下車就問。
“寬恕呢?”黃昭芬沒見到二兒子一同下車,著急問道:“你沒接到人嗎?”那她的計劃誰來配合?
“媽,我在這裡。”康寬恕不疾不徐地出現,母親的大嗓門有夠吵的。
“林媽媽。”康寬恕不忘向林嬸打招呼,另外亦對宋允兒微笑點頭,舉手投足再平常不過了。
宋允兒連忙垂下頭,腮頰驀然滾燙,雙手無意識地環緊了紙飛機,力道過大,導致有些擠壓變形,然當事人絲毫未察。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不是三點半的班機抵達台北嗎?”
康皓沒好氣地抱怨,“別提了,光等行李就耗了將近一個小時,然後你兒子又執意非買盒泡芙不可,買了泡芙又不肯讓我先吃一個,這一路上可折磨死我的肚子了!”所以他一回家便問晚飯煮好了沒,他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了。
泡芙!?
霍地,有人眼睛亮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宋允兒。
剎那間,她一對眼珠子骨碌碌地直盯著康寬恕右手的蛋糕坊紙袋,一眨也不眨。
“都要吃晚飯了,你買泡芙做什麼?”黃昭芬狐疑地望著兒子,疑雲密佈。當他媽二十幾年,她記得他不愛吃甜食。
“而且還一個也不肯分給我!”年屆六十的康皓突然像個小孩,不斷地向太座訴苦,彷彿他的兒子將他欺負得很悽慘。
“康媽媽……”宋允兒小小聲地喚著,垂涎的眼神沒移開過紙袋,生怕泡芙長腳跑掉似的。
“怎麼了,允兒?”
“我、我……可以去你家吃晚餐嗎?”內心掙扎很久,終於羞赧地提出要求。
黃昭芬愣了一下,“歡迎、歡迎!康媽媽求之不得哩!”
不過林嬸可無法接受她的驟變,“允兒,你剛不是說今晚要和朋美她們一起煮火鍋嗎?”
“我……”宋允兒困窘極了,扭絞著雙手,無措得很。
此時,紙袋陡地離開了視界,她緊張地抬眼,視線隨著康寬恕而移動。
背對眾人的康寬恕依稀能夠感覺到背後灼熱慌張的注視,更明白那來自何人。他笑了,預料之中的得意。
“林太太,你就不要逼允兒了,她又沒說不去你家吃涼麵,以後多的是機會嘛,不是嗎?”黃昭芬未察宋允兒的慌急,摟摟她的肩,不悅地指出林嬸的不夠厚道。
林嬸不理她,徑自對宋允兒說:“允兒,你答應了喔,改天一定要帶你那兩位朋友來我家吃飯喔!”
“好……”一心懸念著那盒泡芙,不管她們說什麼,宋允兒都點頭。
“走,允兒,和康媽媽進去吧。”一步步朝著自己的計劃邁進,黃昭芬笑得開心。
☆☆☆
一回到家,黃昭芬立刻鑽進廚房忙碌煮炒,康皓則是洗澡去了,康家的另兩名成員!康德行與康容忍尚未返家,於是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康寬恕與宋允兒兩人。
宋允兒就坐在康寬恕對面,然而打從落坐開始,她的精神全專注在擱在茶几上的泡芙。
呼,真的是泡芙耶!還是她最愛的田中家……
宋允兒垂涎地盯著,隱約嗅到了草莓香,不禁沉醉其中……
“宋小姐?”康寬恕連喚了好幾聲,方將她的意識拉回。
“啊?”宋允兒茫然地回望,一時之間思緒仍混沌不清。
“我們兩個這樣坐著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康寬恕明知這個說法太看得起自己,因為她虎視眈眈的對象不是他,而是沒有生命的泡芙,不過為了打破沉默,也只有這個話題了。
“我先自我介紹,我叫康寬恕,排行第二。”
“你好,我是宋允兒,打擾了……”宋允兒還是沒有察覺,在她告知自己的姓名之前,他就已喚她“宋小姐”了,而這是他們第一次的正式見面與交談。
他動手打開了紙盒,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挑惹宋允兒的嗅覺。
“我媽燒菜很慢,你要不要先吃個泡芙墊墊肚子?”
聞言,宋允兒馬上開心得一飛沖天,目光瞅著看起來可口香甜的泡芙不放,連嚥了好幾口口水,“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康寬恕做了個請用的姿勢,示意她無須客氣。
渴望的手指終於伸向了紙盒,取出一個內餡飽滿、形狀好看的泡芙,小心翼翼地送至嘴邊輕咬一口,滿足了她進入康家的唯一目的。
“這裡還有新鮮的果汁。”他再指著母親體貼送來的現榨西瓜汁。
宋允兒點點頭,一口接著一口、心滿意足地吃著泡莢,卻遲遲未動手拿果汁。
“你不喜歡西瓜汁嗎?”
“嗯……”嘴巴塞滿了泡芙,宋允兒無法開口說話,只能不住地搖頭否認。
不是這樣的,她也愛喝西瓜汁,可是在她品嚐泡芙的同時,絕不吃其他東西。她捨不得泡芙的香甜讓別的氣味沖淡。
好不容易吞下嘴裡的東西,宋允兒努力解釋:“我想專心吃泡芙……”
“是這樣嗎?”不錯,這個理由說服力十足,他就親眼領教過她對泡芙的喜愛程度。
宋允兒用力點頭,強調自己沒有說謊。
“你不吃嗎?”她好奇的問。
好像……都是她一個人在吃耶,這樣她會不好意思的……
“我突然不想吃甜的,你吃吧,都吃完也沒關係。”康寬恕蹦勵說道,淡笑的唇角完全看不出長途飛行的疲憊。
“真的嗎?”見他點頭,宋允兒心中大喜,不由得綻開燦爛的笑容,“那我就不客氣了。”
好吃的泡芙就在眼前,她果真不客氣地一個接著一個品嚐,顧不得吃相好不好看。
見她漾在唇際滿足的笑意,康寬恕心中再度竄升微妙的感覺——不懂得做作的她,真的有著獨特的迷人風情。
女人,還是不要複雜,單純最美。
電話鈴聲陡地響起,宋允兒置若罔聞,仍然專心地繼續吃著泡芙,康寬恕接起了電話。
“你好。”
“老二,你到家了?”電話的另一頭是康家的老三康容忍,講話的音波神采奕奕。
“你什麼時候回來?媽在做菜了。”
“我不回去了,你幫我擋著。”說罷,生性不羈的康容忍隨即掛上了電話。
相隔不到十秒鐘,電話又響了,這次打回來的是康家老大康德行。
“你好。”康寬恕職業性的接電話口吻。
“老二,對不起,今天恐怕沒辦法趕回去幫你洗塵了。”
“你要加班?”不訝異地問。
“嗯,爸媽那邊替我說一下。”拖泥帶水不是康德行的個性,他很快便收了線。
康寬恕慢條斯理地掛上話筒,兄弟一個因為公事,一個為了私事無法回來吃飯,他的臉上竟不見任何生氣的跡象。
他們不回來最好,一旦康容忍出現,害羞的宋允兒坐在餐桌前肯定不自在,而且,他可不希望老媽亂點鴛鴦譜。
早在半年前,他就認定宋允兒這輩子的歸屬是自己……
“允兒,來,過來嚐嚐康媽媽的手藝。”黃昭芬嘹亮的嗓音自廚房傳了過來,將香味四溢、冒著白煙的熱湯端上了餐桌,今晚的萊色總算準備齊全。
“好……”擔心自己在餐前吃點心的舉動不禮貌,宋允兒匆忙嚥下最後一門泡芙,喝了果汁清喉嚨。
“阿恕,打通電話給德行和阿忍,看他們何時才要回來!”客人在場,黃昭芬努力擺出嚴母的架子。
“他們剛才都打過電話回來了。”
“現在都快七點半了,他們在搞什麼飛機?難得允兒今天願意留下來吃飯……”一抱怨起來就是沒完沒了。
“他們不回來吃飯了。”
“啊?”黃昭芬當場愕愣的瞠大雙眼。
“大哥和阿忍都說有事趕不回來。”康寬恕面不改色的爆出答案。
“他們這樣跟你說?”黃昭芬怒火中燒,質問道:“你為什麼不叫我聽電話?”
“你在廚房忙。”
“我兩天前就跟他們說過你今晚回台灣了,他們居然將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她氣得吐血,這會兒壓根兒忘了還有外人在場。
沒見過康媽媽如此兇悍的一面,宋允兒不禁嚇得躲到康寬恕身後,尋求庇護。
“媽,你嚇壞允兒了。”康寬恕以高大的身子企圖擋住母親發怒狀態下的可怕,不讓宋允兒受到太大的驚嚇。
由客套的宋小姐轉為親膩的允兒,他對她的稱呼變換迅速,且一副理所當然,沒人察覺其中若有似無、慢慢展開的噯昧氛圍。
黃昭芬歉然地望著宋允兒,心中怒火久燃不滅,繼續數落,“那兩個兔崽子分明想要氣死我,他們是要我在允兒面前丟臉嗎?我好不容易邀請人家到家裡吃飯,他們卻不露臉!”
她的相親計劃全讓他們給搞砸了!
“康媽媽……我沒關係……”宋允兒細若蚊蚋的輕顫自康寬恕身後發出。
她好納悶,她既非康家的一份子,為何康媽媽將她看得如此重要?彷彿今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而籌備……
“算了,不理那兩個不孝子了,允兒,我們自己先吃!”熱絡地拉著她入座,黃昭芬若有所思地瞥了老二一眼。
康寬恕失笑,看來在母親心中,宋允兒已取代了三個兒子的重量了。她居然只招呼客人吃飯,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如果沒記錯,他應該是今晚餐桌前的主角才是。
“允兒,康媽媽跟你說,我家老大和老三你就別理了,阿恕才是我們康家最出色的兒子。”放棄破壞計劃的兩個不肖兒子,黃昭芬將希望寄託在老二身上。
允兒和阿恕……嗯,愈看愈登對哩!
黃昭芬兀自沉溺在自己滿意的結局裡,來回看著兩人,笑得十分開心。
“喔!”宋允兒一臉無心恍神,盯著滿桌子豐盛的菜色,卻一點食慾也沒有。慘了,剛才吃太多泡芙了,這會兒肚子是滿撐的狀態……
輕蹙眉頭,惶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康寬恕發現了她的煩惱,沒有出聲,好笑在心裡。他的母親想的與她擔心的,根本是兩回事。
“是啊!”康皓一身清爽的入座,立刻附和老婆大人的話,“我家阿恕本來在美國矽谷工作呢,是台灣公司高薪將他挖角回來的。”
大概知曉太座的心思,他一同努力敲邊鼓,忙著配對。
“阿恕,你也說說話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黃昭芬為兒子溫吞的態度著急。
“爸、媽,你們要推銷兒子也不是這種方法。”康寬恕頗無奈,敢情他成了滯銷貨?
虧他們常常與宋允兒有所往來,卻一點也不瞭解她。當他們剃頭擔子一頭熱時,女主角置身事外,愁惱的可非這回事。
“反正你又沒女朋友。”黃昭芬可理直氣壯了,絲毫不覺自己的苦心安排有何不對。
“而且從小就你最聽話。”康皓補上一句,標準的婦唱夫隨版本。
“雖然我們不知道你為何突然要回來台灣工作,不過這也表示你和允兒真的有緣,不是嗎?既然如此,試著交往看看也無妨。”黃昭芬繼續努力說服。
這幾年,她不只一次希望他回台灣工作,可他總是不肯,這次不曉得吃錯什麼藥,竟然自己決定回來,跌破他們兩老的眼鏡。
“這事以後再說,我自有分寸。”康寬恕目光鎖在宋允兒身上,突然很想放聲大笑。
當大家討論的如火如荼之際,當事者仍是擰著不知所措的五官,苦惱地支著下顎,看著那一盤盤的菜色發怔。
也許她不只缺根筋,而是天生沒神經。